情与思的双重变奏
                                                               ——王钻清诗歌创作片论

                                                                                彭凯

《回归或出发》是王钻清近年来的诗歌结集，显示了诗人独特的艺术造诣。王钻清的创作，除了字里行间让人耳目一新的诗歌魅力，还有着不流同于物质傀儡的坚韧以及对一脉香火的坚守；更是一次紧贴着时代土壤，思索着个体精神沉疴的行走。他试图在眼花缭乱的繁杂景象背后，透析出独立于俗流的洞见，或者说良方。本文分别从情感变化，以及诗人委婉或直接的思索两个方面，溯源追底，分而合之，具体分析诗歌在情、思变奏中的艺术审美及独特魅力。

一 诗情：从游移到通融

诗歌作为一种用文字传达人类永恒歌哭的艺术形式，情感的流动一直是诗歌创作的灵感源起。在第一辑前面，诗人的足迹踏遍欧美大陆的山水古迹，触物生情，吟咏成诗，用诗歌绘制出行者心灵的地图。开篇第一首诗就采用第一人称、第二人称交替这种接近于内心倾诉的抒情手法，将少女峰妙曼的姿态，纯洁的襟怀，童话般的风采缓缓道来：“…我顺着阿尔卑斯山脉走来/意欲匍匐于欧洲屋脊那永恒的雪地/分享童话之国的美丽与传奇/你玲珑晶莹的身姿突出于山城之上/雪亮左右两边青青的山脉/你用纯洁的乳汁和体液滋养山地牛羊/让纯真童话与山地国家自然地融合…”（《少女峰，一个奇妙的童话》），最后主体沉醉于客体之中，忘我的欣赏反让自己成了客体：“于是眺望中的我也成了童话里的天使”（同上）。在此类以游览风光，因景赋诗的作品中，“我”、“你”“他”这些人称的出现通常会增加审美的主观性色彩或者形成“说/听”的对话模式，情感就容易畅快抒发。不过，在随后的诗篇中，“情”的表达变得有些飘忽闪烁，没那么干脆动人了。原来在诗歌背后，诗人作为“异乡者”的身份导致了部分诗歌在“情”这一领域的游移。诗人访各处名胜古迹，发幽情，抒哲思，不少诗歌情意缥缈之中蕴含着发人深省的思索。诗人钟情的手法是隐喻。所谓“隐喻”，如博尔赫斯所说：“所有的隐喻都是建立在两个不同事物的连接上。” ，隐喻虽然千变万化层出不穷，实则都可以回溯到几个最简单的形态，因此我们不去苦苦探寻诗人“隐喻”的方式（为什么这样使用），而是抛却原因追求“隐喻”之后的意义（有什么效果）。有些作品得益于此：“…牧羊犬催促牛羊走向挤奶场/我的心情也随着热奶被挤出来/发育我的思想 滋养我的生命”（《诗意的欧陆田园》），情感小河蜿蜒流淌之时，思想作为漫天星光交相辉映，浑融一体。
让人眼前一亮的是，从第一辑的末端开始，诗人找到了恰切的抒情方式，一扫情感表达游移于字句之外的阴霾，诗歌境界一片豁然开朗：“…我用舌尖舔一舔/你那淡淡的咸味打通我的经脉/你变幻七色重建我的童话世界/于是我如炬的目光正视你魂魄”（《青藏高原行》）。虽然依旧是以行者的目光欣赏，但眼中之物已化成骨血嵌在身体之中，没有矫揉造作，没有无病呻吟，我们听到了诗人最诚挚的心声。这种恰切的抒情正是基于诗人漂泊的思绪在祖国的山水草木的怀抱中找到皈依之后，内心油然生出一种诗意的情感。诗人从捕捉诗意的情感到依靠自己的才华写出那些以独特方式排列起来的诗句，在这一过程中，也就将“情”与“思”完美融合，营造出散发着魔力气味的诗歌世界：“骊山无语/半山腰人声鼎沸/青烟和着人气升腾/紫云饱含雨露降临/秦始皇复活了/千年魂灵/飘/然/而/至…”（《翻阅秦岭，面向大海和蓝天》）；“…心中的天使/引领我飞向天庭/天使向我靠近/我的指纹亲吻她细嫩的皮肤/体内的热血/在阳光炫耀的海面奔流/我的嘴角漾出来自心灵谷底的微笑/眼里的绿光/一如山间雨后飘逸的雾霭升腾…（《一个人的生命色调》）”。诗人翻秦岭，登青藏，望三峡，时而咏叹自然，时而扪心自问，俯仰于天地之间，抖落一身的尘泥和疲倦，以一种生命最为原始的姿态抒发了对山河壮美的赞美，对隐藏在生命深处的力量的呼唤，对心灵诗意栖居地追寻，同时也有对人生无常的悲悯，对人类历史文化传统的忧虑以及对家乡土地魂牵梦绕的思念。情感真挚而饱满，不锋芒毕露却深入人心；“思”的深与“情”的静汇合，形成一条蜿蜒流淌的大江大河，流入人心。诗人从海洋文明的迤逦风光到故乡的一发青山，不仅是身体的位移，而且还是灵魂的回归。那不断追求的生命的原始激情终于在时空的经纬中找到落点，也就是以老家为圆心，以心儿为半径的那片地带。横亘在“情”与“思”之间的隔膜得以戳破，水乳交融。诗人不停行走，终于在诗的世界里纵情舞蹈。

二  哲思：一次艰难的探寻

一切有价值的艺术都拥有着从有限向无限不断跋涉的追求精神以及所付出的努力。诗歌的永恒正是体现在日常经验之上的思想拔节的力量。在王钻清的创作中，温情的目光后面是哲学的灵魂，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思想不断碰撞，博杂之中体现的是他夸父追日般的执着。如果说“情”的表达是经历了一段曲折的历程，飘忽闪烁之后终迎来清泉般滋润的话，那么“思”的探索在整部诗集中则是暗流涌动，几乎每一篇诗歌都散发着思考的魅力。这种魅力不是盛气逼人凌空高蹈，而是站在人的立场上，孤独却不妥协地向命运、历史、时间发出终极的追问以及对生命如何存在的悲悯关怀。对自然、历史、个体的体验与思考正是王钻清诗歌的力量构成。
在第二辑的第一首诗中，就以“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那里去”这三个哲学的基本命题发出追问的号角。诗人写道：“我是一个死人，但我确实活着，我是一个活人，但我大约死了，画卷从此展开”（《一个人的画卷》），生命的定义变得模糊和不确定，如今很难想象世界曾有过这样的话：只要我们想象神，眼前就出现了人的形象（西塞罗）。诗人试图对这些问题给出自己的答案，那就是：重返归途去问清你是谁；对于行者没有从哪里来的问题，因为注定是无疆的跋涉；而放浪于天地之间才是最终的去处。在这里，他采取了独特的 “单字成行”的诗歌形式作为隐藏在诗歌中的答案，如：行/者/无/疆。但从整首诗的意义构架上看，诗人又无情地推翻了这些答案：“…曲调里蓬勃生命的七色/或衰败生命的纯色/让你无法/重/返/归/途”；“…不知天色/更不知来路”；“…土地召唤他回来/回来的还有那魂吗/我失魂落魄…”（同上）。这种矛盾的回答来自于诗人对个体存在思考的不确定性。在精神荒原上无尽流浪，思想激烈地碰撞，他不能装腔作势地简单应付，也无法安之若素地不闻不问。因此，置身于复杂文化语境下，他关切的目光没有离开自身现实和个体命运：“…在通往生命的路上/我知道牌坊前长长的梯级/成为天然的座位/让牌坊刹那间变成巨大的布景/人们在浑然天成的舞台/演绎68个阶级的向往/在通往生命的路上/却走向了台阶下的三大赌场…”（《澳门风情录》），舞台到赌场，不断反省个人抉择与命运构成的顽强冲突，现代经验在王钻清细致的智性思索下不断升华。千姿百态的人与错综复杂的生活路线构成了这个社会，现代化的进程又是一幅如何光怪陆离的图景：“昔日的地主/被填海运动掩埋/高层、超高层摩天大厦/一哄而起/三天一层楼/定格‘深圳速度’…”（《一个人的城市记忆》），追求速度的激情与快感带来的麻痹，变化再也留不住一片风景。而历史的境地又如何？在回溯的泅游中，思想越过万里层云直抵历史的纵深，却发现：“…嬴政在地宫中倾诉/你们来找寻什么…雁塔晨钟/敲醒我灵魂/哪里黄土不埋人/鸿雁归来/人心却上天/只见天色漆黑一片/后辈应忧天”（《翻阅秦岭，面向大海和蓝天》）。在历史与未来的双重幻灭中，一切似乎重新变得无路可走。
然而，王钻清并没有耽溺于这种生存困境上的无穷揭示，在日常生活之上，他以一种瞭望的姿态以及非对抗的方式进行着通往人类精神彼岸的摆渡。正如阿多尼斯所言：“不论回避现实还是屈从现实，都是一种‘奴役’。诗歌应该超越现实，把我们从现实解放出来。” 诗歌中，我们看到了这种苦苦追寻的努力，解放的方式在回归自然的灵魂之旅中有了昭示：“…朝圣者的心穿越大山深处/生成怀抱敬畏的雪莲或虫草…可我的心此时立于龙脉之首/回到少年地理课镌刻的雄伟记忆/还有政治记忆的境地/巍巍昆仑将我托举成时代巨人”（《青藏高原行》），生命意志在自然的怀抱中铅华洗尽，重新注入精神的母体，这也是文明图腾的良方。诗人始终把脚立在现实的土地上，诗性情感的抒发中始终关注人生的主题，其中有对时代进程的焦灼、生命本真的诘问以及精神炼狱的叩击。经历着痛苦，却不为痛苦所缚，带着镣铐不停舞蹈。诗人的思想领域里万马奔腾，不断冲撞，他却将冲突化为追问的力量。因此，他的诗歌也就形成了灵动与沉郁并存，舒放与凝重相生的独特风格，展现了诗人对生活的内在隐秘的挚爱和始终不变的赤子情怀。丰富的生活体验，深入的哲学思考，带来的不是对生活的厌恶和回避，相反，而是生命原始的激情。因此，不吝溢美之词地说：“我们里外翻寻都找不到一个疲倦、胆怯、不坚定的字眼，在最小的表述背后屹立着一个人。” 

三 、情与思的双重变奏

一首诗的价值正是存在于声音与意义不可分割的关系中。从诗歌创作上看，如果一位诗人仅仅是将生活中接收到的强烈情感传达于纸上，自然而然的完成，那么只能他仅仅是借上帝之手记录了陶醉和热情，不外乎就是引起短暂的共鸣。因而诗人不能限于承受这种情感，在此之外，需要大量的思考和选择，这样才能将转瞬即逝的美妙延续和转化为对永恒美妙的把握，一首诗歌也才能从上帝那里回到诗人自己的手里。现在，我们回到王钻清的诗歌创作，也正是上面所有论述的目的：在“情”的流动下，诗人入乎其内，字句之间是真挚的情意，故而得其生气；在“思”的形而上，诗人出乎其外，目光中是对存在的哲学思索，故而得其高致。
现在，我们回到王钻清的诗歌创作，也正是上面所有论述的目的：在“情”的流动下，诗人入乎其内，字句之间是真挚的情意，故而得其生气；在“思”的形而上，诗人出乎其外，目光中是对存在的哲学思索，故而得其高致。诗人没有将自己的诗歌拘泥于内心情感无节制地释放，因为这有可能导致庸俗的滥情和廉价的矫情。所以，他匍匐大地，智性地思索着那些与现实命运息息相关的问题，理性之中是感性的棉柔。“情”与“思”应和对唱，像重奏一般演绎出和谐美妙的作品。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