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前额》:情事物语的一种叙述

作者:叶仁军   2024年04月19日 11:44      0    收藏
《夜晚的前额》:情事物语的一种叙述
  西南大学  梁笑梅

“叙述”在叶北的诗歌中既是一种修辞方式,也是一种思想方式。叙述的诗性意味在他的《夜晚的前额——献给Z的叙述体》这首自传性长诗中尤为深长。全诗25节,诗人在自然分节的前提下,有意在每节前用数字标明顺序,25节诗在线性叙述中似乎就像他生命与情爱的阶梯在平静地延展。叙述是我们认识万事万物的一种方法,通过把诗歌引向对具体事物、个别事件的关注,从细节的准确性入手,使诗歌在表达对语言和世界的理解的时侯,获得客观上的直接和生动,这恰恰就是生命与生活的本真状态。在《夜晚的前额》的叙述文本中,叙述者是诗歌叙述话语的操控者,诗人推崇还原生活的本质,通过叙述的修辞方式向阅读者展示一个真实的情感世界,因此文本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其真实的自我体现,在自传体这样的叙述性文本中,叙述者是真实作者(诗人)的可靠代言人,叙述其对生命经验和情爱经验的享受。《夜晚的前额》的主题意旨是叙述者的意图,更是诗人的意图。
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政治抒情诗遗风犹在,朦胧诗光辉夺目,其实质都是诗人代表“群体”发声,前者的集体主义抒情和后者的形而上追求都存在忽略现实、缺席现场的弊端,真实平凡的日常生活成为诗歌的非主流题材,日常主义诗歌应运而生。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中国当代诗歌开始了一种“叙述转向”,“叙述诗学”在新的时代语境中日益勃兴,首先以“第三代诗歌”为代表,它们颠覆了以往强调诗歌抒情性的书写策略,祈望在叙述性的书写中获取一种日常生活的诗意,以此反动诗歌中凌空蹈虚的抒情样式,更有效地指涉现实语境,增强诗歌的及物性。他们多以克制冷静的零度叙事风格,用不厌其烦的细微笔触,撩开意识形态和形而上的遮蔽,让诗歌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之上,将个体的日常生活呈现在读者的面前,这对诗坛、对时代都有特殊的意义与价值所在。“第三代诗人”竭力书写当下的、在场的、日常的诗意,但这种诗学取向发展到极端时就成为了一种对“现象”的简单追求。当“日常生活”大规模占领诗歌领域后,隐藏于字面意义下面真实生活丰富迷人的多种可能性露出峥嵘,“第三代”所秉持的单纯以表象的呈现为宗旨的“日常生活写作”显得苍白乏味。叙述的转向是从对朦胧诗的反叛开始,第三代诗在“诗到语言为止”和“拒绝隐喻”等诗学观念指引之下,倾向于把叙述作为本体来对待,是“本体化叙述”;而90年代后的一些诗歌虽然叙述性可能更强,但是它们的叙述显然不是为了叙述本身,叙述在这里是一种途径,一种处理日常生活复杂经验的诗学途径,它在本质上通向的是象征,是一种象征的诗学。“本体化叙述”意在对日常生活进行冷静的、客观的叙述,强调诗歌对客观世界的真实还原,他们追求让语言呈现这个世界,在叙述中呈现生命的原生态,呈现给阅读者的是缺乏温度的事件和事物本身,纯客观的叙述文本中是不掺杂任何主观情感的话语。而“象征化叙述”面临的是新的时间和空间下更加繁复的情感经历和生命体验,写作的意图是叙述性文本背后的东西,是一种杂糅了抒情话语、戏剧话语的“亚叙述”。《夜晚的前额》整首长诗是在一种平缓的叙述中完成,但叙述主体不是那么冷静,他总在表达自己的情感和立场,消弭了叙述所谓的纯粹性和客观性,使诗歌带有某种程度的抒情和象征意味。“我会写下我所有的智慧,你会倾注你一生的情感,直至/丰盈的身躯演变成干瘪的双乳”,“在无奈的小镇,我们相拥而眠,让岁月在我们指间/消失、弥散。我们握着沙砾和窗前的月光,一如幸福/就在眼前闪现”,这些诗句是叙述的,是抒情的,也是象征的。
日常生活依然是《夜晚的前额》“象征性叙述”所关注的对象。“我”和“你”都是浮世众生中的一员,他们最相似的地方在于同样的默默无闻,他们的一生似乎谁都不曾惊动,他们的存在从另一个角度完整了对“日常生活”的理解。“琐碎的日子沿青石巷堆砌着,重复不断。当我们一觉醒来,/感觉已在锈蚀的房子里呆了若干年。我们依然快乐地/数着地上的蚂蚁,有几只。在盐渠,一条乡村水泥路的/收费亭里,你用易醒的目光打量,夜里稀疏的星星/和寂静的村庄。我审视着这个真实的女人,用黑色的眼睛”。时代的突发事件或自然灾害渗透到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往往只留下了些许不为人知的印痕,个体所历经的悲欢离合远比主旋律所吟唱的更为复杂心酸,“青铜色的小镇,缓慢地向水底沉去。七十一条街也正在/退出陆地,那沧桑的一隅。我们该走向新的陆地,开垦/属于自己的领地。那是一次田园牧歌式的迁徙。在六月的/阳光下,我和我的女人走出青砖黑瓦下的屋檐,溯江而上/是什么在前方,等待着,我们彼此的命运和自然的躯体?”并不是每一个个体都能被群体所代表,发出同一种质问或同情的声音,也许在这个意义上,诗歌所表现的个体日常生活的斑驳陆离,远比追随人群、站在道德的山峰对历史的质问更有价值和力量。我们所苦苦渴求的卓尔不凡和出人头地,实际上已形成了某种华丽的遮蔽,叶北的诗歌所揭示的正是这些永恒的却常常被我们视而不见的平凡幸福。
根据诗歌叙述者和其叙述对象间的关系,叙述者可以分为异叙述者和同叙述者,前者不是事件中的人物,其所叙述的是别人的事件,后者是事件中的人物,他所叙述的是自己的或与自己有关的事件。《夜晚的前额》一诗的叙述者是同叙述者,因此诗歌叙述视角是限知视角而非全知视角,限知视角是有限视角,通常是第一人称叙述,“那隐蔽的情感,淡淡的,随七十一条街/在岁月中不断延伸。我不会再一人走进电影院/阅读银幕上的爱情故事。我们共同把二人的故事/写在小巷的青石板上,模糊的岁月里我们听到/鸽子飞过小镇,留下寂静的天空,一片蔚蓝”,诗人与文本中的人物“我”处于同一角度展开叙述,或者独白,或者充当事件的角色,因为他是事件的目击者,是以局内人的身份言说对象,受时空的限制,没有太多的自由,所以,这种叙述显得身历其境,真真切切,但诗人不需要把故事的前因后果都清清楚楚交代给读者,而会故意漏掉一些事件的环节。
“本体性叙述“描写纯粹的日常生活时需要纯粹的口语,然而“象征性叙述”写作中诗歌内容已不再局限于日常生活图景的描绘,口语也就不能再满足诗人的需要,大量文学性语言进入叶北的诗歌。他禁不住在诗中探讨人生哲理的诱惑,用语言的片段彰显了观察和思考的深刻和细微,也说明诗人自觉或被迫地放弃了通俗直白的诗风。诗人和他的女人的工作生活的具体细节被省略,只选择性地提炼出了工作性质以及略显浪漫主义的情节,“我还记得那一天。尚在沉睡的小镇,我和一百名学生/齐声歌唱这美丽的世界和神圣的时刻,歌声直抵你的心房。/必须哭啼,告别昔日的双亲。据说,这样会让我们/和亲人都拥有幸福的明天,哪怕这个世界深陷苦难/从此,我们共同生活在青砖黑瓦下的屋檐,趟着生命的长河”,这些情节所指向的日常生活已被简化至极,经历只是诗人身份的前奏和特殊体验,诗中带有一种原始性和凡俗性。
事件是思想感情的发生及过程,诗对外部事件的叙述,触及到外部事件,也只是为了将它还原为主体的思想情感事件(即内部事件),诗是对内部事件的叙述,旨在表现主体感悟什么、如何感悟与感悟得如何,感悟得如何是一个思想情感的深度问题,对于诗来说,所有的事件都是主体的内部事件。诗中的情感思想都是复调的,不止一个事件,诗也是有情节的。“当我再牵你的纤手,中间已隔上稚嫩的小手/和任性的童言。我们彼此的躯体似乎在慢慢疏远/你的肢体由浓烈的语言变成淡淡的花香/花前月下的妙漫也已如昨天一样久远/礼貌的颔首让我理解相敬如宾的古典内涵”,诗对事件的叙述常常不表现为表示动态事件的句子,而只是或大部分是一连串前后有序状态性的句子。诗中虽然也有事件或情节,但诗歌叙述无论是叙述内部的事件或外部事件掩盖下的内部事件,都不是诗的目的,因此,诗常常不直接叙述某一件事,而只叙述与此相关的局面,以及这个局面通常会发生的变化,诗在将一个事件分解为无数中间状态后只选择一个或几个中间状态进行叙述,将其他中间状态舍弃之后,是否可能还原为对这个事件的完整叙述并不重要。
叶北的诗性叙述是一种温热的叙述,这种表达方式与“热抒情”的直接宣泄情感不同,但也不是冷静客观的“冷叙述”,它温柔、明朗、单纯的情调,诗人蓬勃生动的激情在叙述中有节奏地流出,他并不隐匿爱恨,抒情不是以局外人的视点,稍动声色,个人的心态在诗中若隐若现,让读者有迹可循。温热叙述在叙述性加强的同时,还是注意意象的营造,以及意韵、节奏的外在特征,“当燕子飞过,看见的人知道燕子越过了这片天空/没有看见的人,眼前只是一片蔚蓝/我们飞越在自己的蓝天,无须在意人们的视线/我们的存在,只是自然一个小小的部件/带着温度,带着情感,在冰凉的历史里嬗变”。根据叙述者的叙述行为我们可以认为《夜晚的前额》的叙述者是自觉叙述者,而非自然叙述者,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时常站出来标明自己的观点或提醒“叙述者”的存在,运用了叙述的方式隐然呈现了令人回味的情感,如果诗人没有深刻的体验,没有故事,是难以有如此温热的叙述。叙述并非没有情感,在叙述中蕴含诗歌创作主体的情感,这种隐含在叙述中的情感是可以追寻的,诗人一方面作了客观的叙述,另一方面诗人对叙述对象有浓浓的情意。如此,叙述者就不是一位客观叙述者,而是一位干预叙述者。
叙述的难度是如何达到一种叙述境界:事境。叶北将叙述策略引入《夜晚的前额》,无疑增强了诗歌的及物性,在此,叙述的各要素人物、环境、事件被融入一种情境之中,叙述便需要转化为抒情诗的事境。诗歌的开始和结尾构成了故事的完整结构,也营造出时间和空间上的张弛有度:

    1

每当我走到你身前,你总严肃地告诉我
“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了解我”
这多正常呀,我们彼此熟悉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而彼此的灵魂却总是擦肩而过
毕竟,我们是——两个人,而非——一个人
…………
25
当夜晚再一次来临,我们凭栏窗前的繁星点点
在心地的暗河里经历着再一次嬗变。农民的儿子
依然守望着那氤氲的麦田。在三月,土地缓慢复活
我们听到小草从土地钻出的声响。三人牵着手
走向自然广阔的腹地,明亮的光在眼前闪现

作为事件的场景,浸染浓烈的情感色彩,从而转化为事境。抒情诗的事境使抒情有了现实语境的依据,现实语境因有了情感的滋润而获得了丰满的效果。如何将叙述纳入整个抒情的语境之中,使抒情和叙述交融无碍,让日常生活与“崇高理想”、“社会责任”、“人文关怀”相伴而行,这应该是叶北渴望达到的一种事境。



(作者介绍:梁笑梅,文学博士,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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