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风》头条诗人 | 西渡 : 回忆石头城之夜

2022年1月第8期

作者:西渡   2022年01月17日 11:21  中国诗歌网    3054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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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渡,诗人、诗歌批评家,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浙江浦江人。1985-1989年就读于北京大学,其间开始写诗。1990年代以后兼事诗歌批评。大学毕业后长期从事编辑工作。2018年调入清华大学。著有诗集《雪景中的柏拉图》《草之家》《连心锁》《鸟语林》《天使之箭》《钟表匠的记忆》,诗论集《守望与倾听》《灵魂的未来》《壮烈风景》《读诗记》等。曾先后获得刘丽安诗歌奖、《十月》文学奖散文奖、东荡子诗歌奖批评奖、扬子江诗学奖、昌耀诗歌奖等


  日出


这一场盛大的日出,迟到了

但仍足以映红整个五月的高原


高原上细弱的麦管里流动着

青春的血,足够用来全部献出


全部,献给未来的爱情

献给飞越关山的鸿雁


你迎着太阳走去,唱着歌

血的歌,大海的歌,天空的歌


你全部的心被太阳占满了,全部是

日出的血,流遍醒来的高原



  回忆石头城之夜


乱云推高雪线以上的城垛

斜光下,落日的金狮

绑上山脊的弯角。号角燃亮

枯草。屠龙手腾出了手脚


城门后,直立的街道

通往星座。从峭壁上

为爱人放下的两匹快马

敲响星光大道



  屈原


我诞生的那一天,时间开始

太阳抚摸的众生张开

眼睛,从岩壁向外观看

我迈开的第一步让空间绵延


人必须被土地命名

所以诗人必须流亡

我必须热爱江畔的花草

山中的木兰和天上的云霓

为了让人和神恋爱


带剑的人死于热爱

在兵荒马乱中

影子追逐逃亡的人群

国家长入我的骨头

一切经过我的都成为我


我用歌唱在时间上发明方向

北方、南方、西方和东方

如星辰从我身上流过

道路从我身上踏过

心中的疑问如乱石堆叠


活着必须被死亡命名

所以我用石头为未来下注

我下到水中

在每个季节的洪流中

走遍岸上的市镇和村庄


我在词语中看见最初的人



  秋天的葬礼


秋风裁落一叶

活过这件事已显得不真实

来客挤挤攘攘,在前厅

排队,领取黑纱


你像生前一样安静

按照入殓师的愿望,仪容

被精心修饰过,除了指甲

暗中长了一毫米,一切纹丝不乱


你的妻子着黑衣站在一侧

含泪和来宾一一握手

她也来了,冰冷的小手

彼此相触。她们后来将为一些事争吵


你的兄弟在回家的路上

把你的肖像忘在商场的餐厅

当他想起的时候,它已经被

服务员喂给盥洗间的垃圾桶


现在,关于你的一切

都成了垃圾

她们也要努力把你剔除

像牙缝里的残渣。但是


活过这件事,一点没有

减少它的重要性

大地对你如此说



  星光


一些东西沿着垂直的梯子

爬上去消失

一些东西从上面下来

进入骨头的缝隙


旷野上劳作的人

山凹处露营的人

吃杜鹃花的人

频繁接待上方的来客

内心变得安宁

在城里的大街上

他们走路的姿态

有时候像一匹马

有时候像一头豹子



  蒙古马


一整座高原不够它用来奔跑

它就把历史作为驰骋的疆场

它扬蹄踢碎狼群铅灌的脑壳

但不负责历史的黑暗与光荣


嘶喊的属于骑手的野蛮的心

并不属于它,它相信骑手

仅仅因为,它热爱速度和

速度在耳畔营造的猎猎风声


它不关心风声中惊恐的旗帜

和逃亡的人群;它几乎沿着

直线越过这风声在时间中的

好名声与坏名声。它嘶鸣


空间就战栗;它收住飞驰的

蹄铁,云中的月亮就悬停 

草叶上星辰就起身;它眺望

黑云就压上紧闭的城门


已经足够



  鸥鹭


海偶尔走向陆地,折叠成一只海鸥

陆地偶尔走向海,藏身于一艘船

海和陆地面对面深入,经过雨和闪电

在云里,海鸥度量

在浪里,船测度

安静的时候,海就停在你的指尖上

望向你

海飞走,好像一杯泼翻的水

把自己收回,当你偶尔动了心机


海鸥收起翅膀,船收起帆

潮起潮落,公子的白发长了

美人的镜子瘦了


一队队白袍的僧侣朝向日出

一群群黑色的鲸鱼涌向日落



  邻家花园


想起去年雪地里一树红果

为喜鹊和乌鸦提供口粮

我不认识这奇诡的火

莫非说是北美海棠

春天的北美海棠满树红艳

旁边两树白花安安静静

保持了东方本色

到秋天,绿叶掩映中

中国海棠树上结满青色酥梨

如少女心挣破旧衣

四周篱笆划定我的界限

界限之内

我无知于邻家的花园

到夜晚,抬头望星空

黑暗吸收稀少的光

我保持敬畏,因为遥远的光

因为周围广大的黑暗

因为无法解脱的日常

因为即将死去的星星

把光打在青枝上

浇灌时光的乳房



  草莓田


这是早晨,成熟的草莓田宛如新妆的

女神,刚刚采摘的草莓含在你的唇间

仿佛尚未吐露的宇宙的叹息


你在未醒的梦中告诉我,宇宙的

形状,其实就像一个篮子,躺卧

在里面的星星仿佛裸体的圣婴


你挎着篮子走在晨雾弥漫的田埂上

就像一个露水里的宇宙的新娘

繁密的星辰以引力彼此猜想和反驳


有时一个新的宇宙诞生:你的纤手

够到它的潮湿,你的光够到它的艳红

而我的舌够到它粗糙颗粒的边缘


你踩过的田埂宛如神秘的超弦

它振动的时候,有人刚刚拿起新月的弓

射中一个处女的秘密的心脏


(“头条诗人”总第575期,内容选自《绿风》2022年第1期)



群山无尽(散文)

 

 

 

西渡


终于爬上了山腰的一处林间空地。从这里可以眺望整个村庄,还有远逝的童年。为了这个时刻,他避开了所有人。在他漂泊的一生中,他最纪念这里的山。

正午时分,炊烟升上屋顶。因为没有风,烟几乎是直的,升到很高的地方才飘散、遗失。从山上也能清楚地看到。

他在草甸上盘腿坐下来,平静自己的呼吸。右手边的树林里,传来野鸡的叫声。雉雊麦苗秀。他默念道。几乎和四十年前一模一样。不,并不一样。荒草、灌木遮住了当年上山的路,让他费了好大的劲。你也不一样了。当年你可不惧荒草。你的腿脚也老了。

他望着山下的村庄。村庄位于一个从西往东梯次降低的谷地的底部。一条数丈宽的溪水从西往东流过村庄的北边。溪上跨着一座、两座、三座石桥。他闭上眼睛默数着。一条小路紧紧追随小溪的步伐,从西往东逸向山外。这是世上最狭窄的路,从山上向集市的路,从寂寞向热闹的路,从童年向成年的路。从这条路出去的人很少回来。他回来了。

天下的房子大都坐北朝南,这里的房子却坐南朝北。因为村子的南边紧挨着山,一列东西向的山岭遮住了人们的视线,也遮住了人们的出路。

溪水的两岸,是一片东西伸延的平畴。平畴上划分出不规则的水田,水田里随季节不同,生长着紫云英,麦子,水稻,玉米。田塍上栽种着果树:桃,杏,李,梨……春天的时候,果树的花红红白白地开在细微的春雨中,倒映在水田里。白鹭从花树上翩然飞到田里。往山上去,是燃烧的杜鹃。有风的时候,满坡满岭流着红云。

春天山洪暴发,溪水发出轰轰的响声。过了春天,溪水就清澈了。在溪水跌下深潭的地方,水波、鱼鳞粼粼闪耀,牵引少年的目光。手指触碰到水生之物滑腻的身体的时候,你一阵激动,你和鱼一起跃出水面,手里捧着神的礼物。你后来经常梦到这情景。

还有些田地深藏在山湾里。你眺望着一层层的梯田、坡地,从山腰往谷地铺展。在梯田和坡地的两侧,溪涧从山上往下奔流、跳脱,灌溉着田地,汇入村前的溪流。还有小小的池塘,仿佛山神的手电筒。你熟悉它们。你也熟悉山间的每一处泉源,熟悉它们深邃的眼睛,冬夏的温度。你知道要品尝泉水的味道,你需要双膝着地,跪下来,用双手掬起,捧到嘴里,比喝酒还要郑重,像一种和天地交流的仪式。

村后是一片年年扩展势力的竹林。雨后的春笋如此蓬勃,它们不断往上生长的努力,在夏季之后就攀上了云朵。挖笋的孩子整天流连在竹林里。一窝蘑菇欢喜了一个早晨,一窝野蜂惹恼了一对黄昏的恋人。一些祖先安卧在竹林中,一些安卧在松下。

此刻,你能记起更久远的事情,一些已经沉入记忆谷底的事情。一个山野的孩子在群山的怀抱中醒来,他闭着眼睛,等待全身的感官在他的身上复活。最早醒来的是耳朵,他听见了松风、溪水、蛙鸣,听清了鸡鸣,狗叫……然后是牛蹄踏过石板的声音,伴随着吆喝声,或一阵嘹亮的山歌;窗户下村民们说话的声音,挑水的扁担上金属钩子碰击的声音,水浪和木桶相击的声音。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看见了窗格上的阳光。它金色的触角在白纸的窗格上一点点往上挪,像慢吞吞的蜗牛。他决定等一等那蜗牛。到蜗牛的触角爬到第十格的时候再起吧。他对自己说。第十格到了,他决定再给蜗牛一个宽限,也给自己一个宽限。第十一格,第十二格……他和蜗牛的游戏有时可以持续一个上午。

最后,肌肉的力量恢复了。他跳下床,敞开朝向东方的窗户。窗户下是邻居家屋顶的斜坡,铺着青灰的瓦。屋瓦的尽头是一面巨磨,横亘天际,遮住了天空。那是一座奇怪的不长树的石山。他还没有登临过这座奇怪的山。什么时候,究竟什么时候我会攀上你的峰顶,把你的峰顶踏在脚下呢。

朝南的窗户。另一列东西向的山岭像知己似的向他走来。山脚的地方,另一片竹林召唤着他。接近山顶的地方,一棵巨大的、笔直的松树峭立着,它长得那么高,突出于山岭之上,云朵环绕在它的腰上,它是那成片的名木中仅存的孑遗。它的同伴早已被投入时代的炉口,化成了土高炉的灰渣。现在,连这仅存的也尸骨无存了。他长叹一声,外乡人把它连根拔起,用拖拉机载走了,为了一笔并不丰厚的报酬。他觉得一个村庄的灵魂死了(这是他后来不愿意再回到村里的原因)。一座山不能保护一棵树吗?你感到疑惑。是的,有些事情,连山也无能为力。

从西边的窗户看到的山岭是南北向的。白云一团团从山的后面涌起,一会儿就像玉山横过头顶。夏雨从那里下来,掠过前山,跨过溪桥,携带着急骤的哗哗声来到眼前,在屋檐下聚集成响亮的瀑流。

他想起那条上学的路。一条向云上去的路。向上拐过一道弯,再拐过一道弯。他侧身,以快速的碎步迈上一条青石铺的山岭。那山岭把他引向更高的地方。他在台阶上越走越快,几乎跳着走。他对自己的敏捷感到满意。但在城里,他的姿势会受到嘲笑。因为那是山教给他的。一切山教给的,在那里都会受到嘲笑。但他保留了那姿势,并不想改变。山会赞许他吗?有时候,他并不迈上那条山岭,而是拐向山的腹地。听凭风的召唤,云的召唤,鸟雀的召唤,泉水的召唤,整天在里面漫游。山的世界是无限的。你追随的步伐也不会停止。

秋天了,雁群向南,流云也向南。他听说一直向南就是海。秋天的云是回到海里去的,所以叫返海云。他望着南逝的云朵,痴想着它们的家乡。海有多远?时间有多久?眺望的时间久了,他决定独自上山,去看看心中的海。他爬上了横亘南天的山岭,只见群山连绵,望不到海。他继续跟着云朵向南去,爬上更高的山,还只见群山连绵,望不到海。他接着向南去,爬上另一座山,依然只见群山。而在他的右手边,太阳收敛了它的金翅。他想他再也见不到海了。他在星空下哭了。世界太大,而他还太小。

黄昏来了。同样的炊烟升起。他从记忆中回过神来。

海无尽,山也无尽。仁者爱山。仁者为什么偏爱山呢?你是仁者吗?他心里没有确切的答案。但他纪念这里的山。因为他诞生在这里。他没有选择。没有选择的就成为命运。命运,你得把它背负在身上。

他记起第一次离开山的日子。他跟随父亲的步伐,在山石间攀援而行。巨大的、崚嶒的、蛮横的,仿佛从地质年代堆叠到今天的石头,挡在他的面前。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像石缝间一只渺小的蚂蚁。这一次,他朝向东方。这天的傍晚,在落日的光辉映照下,他看见了人间第一座城。

回头望去,无尽的群山成了他的背景。

父子俩离开了山道,继续往前走。

背后群山愈发苍茫。



颂扬如何可能(创作谈)

 

 

 

西渡


为了满足对尘世的好胃口,浮士德博士和魔鬼签下了最早的一份契约,其中包括了下地狱的条款。但这位历史上最有名的博士对地狱本身并没有兴趣;对他来讲,地狱仅仅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何况伟大的歌德还让他毁约了,用他的如椽大笔帮浮士德逃脱了代价,在情人甘泪卿的护送下,顺顺当当去了天堂,气得魔鬼七窍生烟,空攥着白纸黑字的血约。近代诗人中,最早对地狱发生兴趣的是爱伦·坡。出于病理或心理的原因,地狱世界对阴郁而孤僻的坡散发着诡异而不祥的魔力。这魔力传播到欧洲大陆,迅速征服了波德莱尔、兰波、魏尔伦等一干法国诗人。如果说地狱对坡的魅力还仅限于纸面和想象,这些法国诗人则试图把地狱引入现实。从此以后,诗就成了来自或献给地狱的礼物,一代代诗人们唱着否定的颂歌向地狱坠去。

在中国,李金发最早懵懵懂懂地向汉语兜售这地狱的礼物。其实,李金发只是一个因了留学的因缘误入地狱的多情少年,从那里捡拾了一些被硫磺火烧化的地狱岩残片,以为炫奇的资本。此后数十年,中国诗人少有游历地狱的经历。

从波德莱尔以来,西方的诗人们组成了浩浩荡荡的地狱雇佣军。但也不尽然。正当现代主义甚嚣尘上的1921年,里尔克写下了他对诗人的期许:“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我赞美。/但是那死亡和奇诡/你怎样担当,怎样承受?——我赞美。/但是那无名的、失名的事物,/诗人,你到底怎样呼唤?——我赞美。”在里尔克看来,诗人和诗的根本任务是赞颂,而不是感官的开发及其引发的惊奇——浮士德的地狱条款是其前提——更不是围绕地狱火山的魔鬼之舞。实际上,里尔克坚守着一个更为古老的诗歌传统。这是来自上帝的传统,它以上帝的创世为起点;作为其源头的诗篇就是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的创世之诗。在这个传统中,诗是祝福和颂扬,作为肯定的力量服务于人和世界的联合,理解、祈祷、赞颂、召唤是诗的主要功能——在撒旦的传统中,这些功能被隔膜、诅咒、诋毁、割裂、分离、绝望所替代。诗的奇迹主要关联于这样一个赞颂的传统。荷马、俄耳甫斯、埃斯库罗斯、欧里庇得斯、索福克勒斯、品达、萨福,古希腊的大诗人们几乎都在这个传统之内。但丁、莎士比亚、歌德……近代的诗国巨匠也是。比波德莱尔年长两岁,晚四分之一世纪去世的惠特曼,则是这个传统的现代开创者;狄金森则是这个传统的阴性风格的巩固者。一些被视为现代主义的诗人,佩斯、埃里蒂斯、聂鲁达等等,都是这个现代赞诗传统的弘扬者。可见,这个传统在近代以来的诗史中从未断绝过,只是撒旦们的叫声太喧嚷了,掩过了祝福和祈祷的细语。属于这个传统的诗人,在自己身上克服了魔鬼的利诱,接续了赫利孔山的泉源。博尔赫斯说:“神的文字与我们垂直。”骆一禾说:诗“与我们垂直相见”。属于这个传统的是来自头顶和星空的诗。

显见,诗人和撒旦的契约只是近代一个短暂和局部的现象,并不适合所有的时代,所有的诗人,所有的诗。它本身有它的针对性和权宜性。因此,诗人有权解除这样一份权宜的契约。时至今日,诗歌更需要恢复那种肯定的力量,那种祈祷、赞颂、召唤、团结、理解的力量。这既是那种阴郁的地狱魔力失去效应之后诗艺更新的需要,也是每一个来到这个世界的生命建设和完善自身的需要。时代、生活、生命的黑暗往往是这个撒旦契约的主要理由。上帝的诗人有时也要被迫站在撒旦一边,去反抗生活中阴暗的东西。臧棣说,绝不站在天使一边。这话没错。但是不站在天使一边,是不是一定要站在撒旦一边?我们可不可以既不站在天使一边,也不站在撒旦一边?站在地狱的天棚上,诗人们依然可以赞颂生活,“试着赞美这残缺的世界”(扎伽耶夫斯基)。稍予深究,我们会发现,与撒旦的契约不过是现代人过分自恋的结果。这既是浮士德契约的出发点,也是其回归点。一旦超越于此,撒旦的契约就失效了,他必再次七窍生烟。米沃什说,站在人一边。这似乎是一个普遍正确的立场,但并不是一个充分的立场。如果从永久的眼光看,个人既非生活的中心,人类也不是,甚至生命也不是。海子认为存在一种超越人类的宇宙生活——生命之外,宇宙依然在见证自身的奇迹——诗人的写作要以这种宇宙生活为对象,为时间和空间的参照。生命珍贵,世界永恒,宇宙的奇迹永不落幕,因此永远值得诗人为它写出我们的赞颂。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责任编辑:王傲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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