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头条诗人 | 彭燕郊百年诞辰纪念专辑:混沌初开

2020年9月第6期

作者:彭燕郊   2020年09月14日 10:44  中国诗歌网    3148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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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燕郊(1920-2008),原名陈德矩,"七月派"代表诗人。出生于福建莆田黄石镇。1938年后历任新四军第二支队宣传队员,军战地服务团团员,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桂林分会常务理事、创作部副部长,《广西日报》编辑,《光明日报》副刊编辑,湖南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湘潭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教授。1939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诗集《彭燕郊诗选》《高原行脚》,评论集《和亮亮谈诗》,主编《诗苑译林》《现代散文诗名著译丛》《外国诗辞典》等。


·  编者按 ·

今年是彭燕郊先生诞生100周年,也是他逝世12周年。

彭燕郊先生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重要诗人、学者、编辑家、文艺活动家、民间文艺工作者。先生70年创作生涯,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毕生为新诗创作与发展朝乾夕惕,黾勉苦辛,终成高山。尤其是其晚年时撰写《混沌初开》,恣肆磅礴,洋洋万言,被誉为“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史诗”。哲人其萎,诗名犹著。前辈宏文,仰之弥高。为缅怀这位在全国文学界、文化界独树一帜的先行者,弘扬他的诗歌精神,我刊特推出专辑,节选其中精彩章节,以飨读者。

在本辑的收集、整理过程中,得到了燕郊先生女儿张丹丹女士及唐朝晖先生的鼎力支持,谨此致以谢忱!


混沌初开(节选)

彭燕郊


你已来到无涯际的空旷,界限已被取消,界限不再存在,悠长的叹息消失在悠长忍受的终了。

无穷无尽,无涯际的空旷,从曾经那么厚重的界限的消融里袒露出来。无涯无际,不能说有多大的空旷,只是一股劲地,无遮无拦地空旷。不能说大,因为没有小就没有大,只有发狂了的无穷无尽。

闪烁不定。透过不稳定的缝隙看到的空旷世界,不能提供任何见证,任何平衡,任何安慰。在无涯际的空旷里你得到的,首先是茫然。

在每秒钟亿万次的逆向运行之后,光速的运算结果是零。于是你反复琢磨正和负的互补。漫长思考的可能结论是绝对。无可改变的此时是:你已置身在混沌中,混沌主宰一切。混沌不是幻觉,混沌比幻觉更美。

你飘荡在零和绝对的无形深渊,飘荡是你得到的报偿,在无穷无尽与无穷无尽的浮游里,你感到你作为一个实体的存在。多半是你给自己发出信号,预见近在眼前,期待已成为过去。你还需要到记忆里去躲避,让向往庇护你吗?费解的兆头能不能为你召回失落的梦、那把握不定的可能性?岩石般厚重的虚妄成为你置身其中的无涯无际,你不相信你已经振作起来了吗?

…… ……

混沌之色于是五彩斑斓。无休止翻滚的气流不是白色的,白色不是无色,无色最为耀眼夺目,无色超越美观,超越喜怒哀乐而气壮四极。

无休止地翻滚,时差的匆忙装卸,启运和到达在一起。你将得到欢乐。欢乐必须是完整的,完整的无形,像你在梦中曾经有过的。你将得到。

无形之旗悠然飘扬,无形之帆悠然远去。无涯无际中没有山野、树木、屋顶和道路的世界。动身的时候你留下了什么?你带走了什么?你的头上从来没有过光晕。你什么也没有带,你不再感到沉重。你只是光身一个,你早已把口袋里的最后一个子儿甩掉了,一个子儿的婆婆妈妈的饶舌,够人受的!你感到轻快,终于摆脱了一个子儿纠缠不清的骚扰。

以无色为色的寂静,无色镶嵌于一切凹凸,无色充填于深邃。听不到呼吸,听不到喘息,听不到绝叫。所有的责备,所有的寒颤,所有的惶惑,都经过无色的过滤而于无声中稀释。够了,所有的争吵,所有的无可奈何地,耸一耸肩膀,所有的摊开两手,自我解嘲地吹一声口哨,所有的搔头皮和干瞪眼……频率逐级升高的诘难和反诘难,辩驳与反辩驳之后,论战的热潮低落、冷却了,听得见的只有太阳穴的轰鸣。你,属于人类,你却不了解“人”,却不了解你自己。

…… ……

这里是漂浮的海,气体的海。液体的海有黝黑的古老的荒凉,荒凉也可以有冰冷的明亮。

回答吧,混沌不能只有数学的、物理的定义。混沌发光同时吸收光的反射。在无穷无尽的空旷里,光的歌声荡漾,赞美和哀悼思考至情至圣的裸体。

气流之海的边际,有你所欲求的靠岸处,你要停泊了,降下无形的旗,落下无形的帆,但不是向你遇到的这第一个空旷,或许也是最后—个空旷告别,你依然有躁动的生命使命感。

你不习惯无色,你不习惯纯白,因为你是“人”。气流的平原,气流的丘陵、山谷,不会永远无色。“人”来了,长出苔藓,长出杂草了,长出大树,攀缘植物,形成空中森林了,无色之色充实了,真正地异彩纷呈了,无涯际中的色彩秩序建立起来了。混沌不是不毛之地。

…… ……

空旷里没有高山之顶,要知道高度也是一种局限。

空旷饱和、丰满,而且天然的是敞开的。当你跌进空旷,你却没有羽毛的感觉,雪片的感觉,而是一种介乎铁片与成熟的果实下落时的感觉,然而不是下坠,也没有失重感。这里当然不会有地心吸力。你就是你,精密的有机体。凌空而去,而来。旋转比直线行进自然,自如。无须任何解释,你仍是固体,含水分的固体,并没有汽化,但已开始现出透明的剖面。

你走,两脚交替向前。不是飞,你没有双翅,无从上下扑动。但在混沌中,你是在走呢还是在飞?奇特而又平凡。走加上飞,飞加上走,超验的动作,逆反的活力结构。不含畏怯,不含果断,只是自然,只是自如,谁还会记得细胞的死亡,淀粉质的转化,神经的承受能力。呵,这迷人的遨游!

插上双翅是多余的,脚踩两朵祥云,同样是多余的。全感觉的时空本体。你笑了,不是因为得到满足。忘记那些箴言、符咒吧,从现在开始。

混沌覆盖一切,混沌包容一切。无轻,无重。都是些假定性的对比,但也不必用新的假定代替它,最细微的对比也是多余的了。

没有了前,也没有了后。没有追赶,没有拖延,也没有倒退,有的只是永恒的运动。没有了正面,也没有背面,已经不需要赞美正像不需要责备,你是在全能的气流的翻滚里,空旷正以它的无色的虹彩,热烈地辉煌着运动。

什么是“零”?没有“零”,有的只是亿万光尘在和你一起浮游。

停下来,歇一口气,发一阵愣吗?不,不行,停不下来的。混沌里没有“站”,停住不动是不可能的。“停”下来也还是在动,来自肌体内部的共振不会中断。无涯际的空旷里没有轨道,没有偏正,用不着谁来认真地拉起汽笛。

也没有“坐”,想找个靠背轻松一下吧,不行。只有双倍的“站”或对半的“站”。没有匍匐,没有爬行,更没有五体投地,谁愿意在时空的高温里一根蜡烛般地融化呢!

去吧,你凌空的站,凌空的坐。凌空就是凌空,凌空的行动是绝对的。人的悠远的憧憬是凌空,所有美好的姿势都多多少少模仿凌空。如今,你不是轻如蝉翼而又来去自如吗?

没有倒立,没有倾斜,多么好呵,你终于有了你自己的重心。时间在你周围并列,相互契合,对应,揭示,参照。混沌里时空错位是正常的,重心移位也是正常的。

翻滚中的追寻是运动中的追寻。没有可悲的暧昧,也没有残破的痕迹,连最简单的斑点都没有,连最小的花纹都没有,但又是那么周正严实的,无从窥视的梦。

混沌是一片坦途,没有围墙、豁口、关卡、暗礁。

…… ……

你就敢于相信你也是一股气浪,苍老的时间如同一座座孤岛依次被抛到后面。你获得的食物已不再在体内分解,新陈代谢的过程和这些食物一样,也是无形的。你的喘息却是响亮的,是沉甸甸的钟锤撞击铜钟发出的呐喊。你已一步步深入混沌,就像一步步进入滔滔洪水,你有攀登无穷阶梯的决心,你在缥缈中骄然环顾四极而达到极乐。

你显现出你自然本性的透明的永恒,你的平凡人的生物机体在混沌中有了新的原生质。你还记得在母胎里度过的那些难忘的日子吗?那是个放在又黑又暖的深井里的精致囚笼,为了镇定自己你本能地闭着眼睛。现在,你已经把眼睛睁开了。新的原生质和亲代遗传给你的生命特质在正和负的倒挂、两极的背离里繁衍无数支向外又同时向内的尖锐对立,带来的灼热的疼痛感。用雪白的剃刀边缘划开一道道口子,让一股股泉水流出清冽的能量,正是你摄取的食物经过反复分解产生的。你的呼吸记录下你被孕育的过程,旧的伤口长拢了,新的伤口立刻替代了它们。废物烟尘般被吐出体外,清冽的能量有神奇的功能。

…… ……

落到你脸上的每一滴光尘都是回归,无涯际的空旷是所有生灵的家。你从顽强地粘住你的地面上来,习惯于担心有意无意的冒犯,以及冷不防有谁给你来个非礼唐突,大大小小的偶然发生的必然伤害,能言善辩者的唾沫横飞,他们张扬的那些最乏味不过的特大消息特好消息,足够把你消灭于无烟的蒸发里,真是个大闷罐!你把它忘掉吧。

呵,你的童心!是几时你把它浸到快要冻结的冰水里?如今,你就把它放回到血糊糊的胸腔里去吧。当你发现云朵不软也不轻,星星不是一颗一颗散开的,而是一群群的星的鱼,星的树,星的宝塔和飞动的塔尖;苍白的圆盘不是月亮而是太阳。无涯际的空旷给你的首先是对自己存在的实感,而现在又加上自己不完全存在的实感。

你有一切生物的弱点,需要和生物以外的无生物接近,需要生物以外的无生物理睬你,再没有别的。至于生物之间的接触,那是不足道的。

而现在你遇到了第二我。

第二我不是巨人族,更不是无生物。但不是“我”。你相信吗?他的鼻息能叫你翻几十个跟斗,他的智慧能在光芒四射的愚昧中恬然入睡,在他的注视里尘埃化成石块。你当然会说:要这些陈腐的神话做什么?

…… ……

而被某个银河系吞下去,又不得不把它吐出来的某个巨大的影子,因为它只是影子。它冒冒失失地踩痛了天体的某一条敏感的神经,难过得叫它连连打喷嚏,热泪盈眶,吐出了阵阵烟气,如注的泪珠倾泻而下,簌簌响个不停,那泪珠,撒豆般抛出来,于是满天都是点点发光体了,于是一条又一条叠加在一起的新的银河形成了,都塞满了发光体了,密不透风了,发光体你推我挤,谁都比谁更惹眼,谁都比谁更不在乎地自生自灭,霎时间出现在你眼皮下,霎时间又不见了,剩下的只有加入翻滚旋转的混沌里的新的混沌,连巨人的影子一时间也找不到了。

好像混沌中九天之上的欢乐节日永不会结束,这些银河系的居民们嘻嘻哈哈加入翻滚旋转,噼噼啪啪地旋转,响亮地旋转,在混沌里滋生,在混沌里蓓蕾,开花,然后也就不见了。最富于表现力的最有感情的混沌啃啮一切,一切加入混沌,其中有巨人的影子。

…… ……

非我的出现是一场冒险的结果,连续多少回合搏斗的结果,有点像从灰烬中复活的火苗,影影绰绰。

多么可爱的单纯,这个非我,从来不想它会拥有什么无上的权威。在它的单纯里有难以达到的丰满,它好像是生命无意识的化身,在它的动作——闪现里有那么多优美的大的跨度,壮丽地偏离规范的心路历程的起伏跌宕,用许多顿悟衔接起来的迷乱。多向度的单纯,多向度的丰满。

而你,却是被注定了要被钉在平淡无奇的日常琐事里而被淹没,在层层关系网的清理和修补里费尽心机,虽然那已是过去的事了,但危机还在这里,在于你(就连第二我也是)还是忘记不了那个“我”。

平淡无奇里有那么多离奇古怪的不正常,就算你有能耐,把它们翻了个个儿,结果反而搞不清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了。事前事后,不都向你提供了个人经验的人文含义吗?那你想紧紧抓住而又抓不住的,那里面应该有人的普遍良心呵!你还能做些什么呢?可怕的可悲的自怜自保综合症,满是紊乱脚印的泥潭般稀烂的本能。

“需要!”非我一个劲儿瞪着你。“需要就是一切,需要才是正常!”不,这不是你所等待的一声号令。你就站在它面前,这样贴近,很少有谁和你这样贴近过,几乎就要和你融合了。你还没有完全领会“需要”的含义,可你已经被牢牢吸引住了,你和它之间的这种心理关系够多别扭!你又不能跟个三岁小孩那样,咬着手指头,流着口水,朝它干瞪眼。

…… ……

有一朵光紧跟住你,其实这朵光就是你自己。你发现你像一只浮标颤动在沧海上,在忘记了一切的激动里闪闪着,你禁不住想问自己:可不可以凭这朵光来预卜自己的未来?

光早已无阻拦地冲出你的躯体,你的躯体早已是斟满琼浆的杯,光液早已漫出杯沿,你的意愿在光液里浸泡得更加富有生气了,在闪闪的意愿的挑逗撩拨里你通身上下震颤得更加猛烈了。终于,你在全光中一点不剩融化了,你成了全光的一部分。

全光是个无涯际的光龛,你有了你的生态龛位,有了你的特定的生命环境,它是为你的新的生命形式的存在创造出来的。全光的创造者中有微小的你在内,全光中有你微小的位置。

于是你敢于相信你是在绝对清醒的梦里,你已经纯净,没有一丝多余的杂质,没有一抹皱褶。每一朵光都可以透过你望见另一朵光。你敢于相信自己也是光源,你赖以生存的光里有你自己发出的光。需要的自由,自由的需要,既与未来无关也与现在无关。你可以任意改换射线,从身边所有的反光体得到反射,它们会给你最亲切的问候,你能得到无限延长的回忆般的愉悦。所有的发光体都因愉悦而透明,而虚空,当你射向它们时你得到的回报是无限量的包容和放纵。欣喜使你不断改变光速,熠熠生辉的是你永远属于第一位的意愿:你没有一个回答,你只有无数个提问。现在,你可以放心向世界发问了,问你想要问的一切。你就尽情地问吧,什么都问。

你发现,从某个时候开始,你已经是一个活泼的存在,而不是某个类目里的某个抽象的称呼,你已不只是一个躯壳,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整整一个首先属于你自己的世界。

你将坚固起来,那是凝聚更多的热和力所必需的,是永恒的发光运作所必需的。

你相信光,你得到光,你发光了。

你呀,你总算加入了全光的混沌,通过闪光,你富有了,闪闪中没有衰老,反背双手踽踽独行的日子已过去很久。所有的手都已伸出来了,举起来了,所有的手都握成紧紧的拳头。你将更加坚固。

无论是从近处还是从远处看,你都一样高大。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你所展示的棱面都一样丰富,它们之间的组合都一样出奇地美妙。

你也应该是一个结晶体。

总算到了这个时候了,每一个结晶体都无比璀璨了,都尽情尽兴地放光了。多得数不清的射线互相交叉互相穿透,千变万化的光速形成了纷纭的折射,开创了前所未有的宇宙景观。

幸福的清醒呵,没有什么能够扰乱它了,它在自我更新里甜蜜地融化着。

不是非我,更不是第二我,和全光中的壮丽景观相比,你还觉得自己有些黯淡吧,因此,你已经是新的你了。

混沌初开,你将再次超越你自己。


(“头条诗人”总第359期,内容选自《散文诗》2020年第9期)


彭燕郊先生年谱:


彭燕郊,原姓陈,名德矩。

1920年9月2日,出生于福建莆田县黄石镇。

1938年3月,参加新四军。向胡风编的《七月》投稿,并发表。

1941年起,任桂林《力报》副刊编辑。

1946年起,任《广西日报》副刊编辑。

1949年,编辑《光明日报》副刊。

1950年,任教于湖南大学中文系。

1953年,调湖南师范学院中文系任教。

1958年,参与创办木制玩具厂。

1970年,调阀门厂当翻砂副工和油漆工。

1979年,应邀到湘潭大学中文系任教。

1981年,主持民间文学杂志《楚风》。同年规划、组稿、审校、主持大型译诗丛书《诗苑译林》工作,编至六十余种,已出版三十余种。

1986年,主编《国际诗坛》《现代世界诗坛》。

1987年,主编《现代散文诗名著译丛》。

出版有诗集《彭燕郊诗选》《高原行脚》《当代湖南作家选集·彭燕郊卷》《混沌初开》、散文集《夜行》、诗论《和亮亮谈诗》以及《彭燕郊诗文集》(四卷)等著作。

2008年3月31日逝世,享年88岁。


诗歌评论

落在您脸上的每一滴光尘都是回归

唐朝晖


2000年前后,我经常走在长沙的一条路上——东风路。右转进湖南省博物馆,左侧一条缓慢的坡被水泥加宽,以前是条破损的柏油路,时时冒出一些大小不一的坑。坡右边的大石头庄重而高大,像波德莱尔应合的圣殿,但这里没人知道有个“巴黎佬”住在这里。路左转,有九级台阶,正前方一楼是彭燕郊先生的家。花草的迎接总是那样的惬意,植物自得其乐地生长,这都是女主人的趣味所在——张兰馨老师,彭燕郊的夫人。

彭燕郊自觉于精神本质的核心事实:诗性。他始终谦和如一学生,敬畏的灯盏在他的呵护下温暖地亮在时代的每一次呼吸上。住所房屋拥挤,三四间。有多少秘密甬道为我的目光所无法通达?有多少良知和苦难淹过他的身体?他依旧以自然为则,以天的空茫为题,不断地在大地上演算着“我”与“世界”的习题,接受一切命题——他用心做答。局限和飞翔的难度制约着他诗性的魂灵,也成就了他的高度。

我尝试着用诗歌的形式解读、应和,并致敬彭燕郊先生的散文诗作品。本文引号内的文字均摘自他的《混沌初开》。

“你已来到无涯际的空旷,界限已被取消,界限不再存在。”

彭燕郊发现了“混沌”,无论是梦里还是幻想中,昨天很远的叹息和发霉的日子已经过去,记忆存活在曾经居住过的房舍周围,树已经砍伐过半,草终究还是盖过了黄土的色泽。界限曾如此牢不可破地竖在人与人、人与事之间,人自身的界限正把人的每一部分端放在物质的界限里。经历了万千劫难以后,公元1986年的某天早晨,彭燕郊依旧起来很早,院子比以往更加安静,临近中午,他突然发现自己临境于界限消失的空茫之地——混沌之地。

“混沌之色于是五彩斑斓……无色最为耀眼夺目。”

欢乐和美在这里凝结成晶,滋润着我干涩的眼角,曾经漫步过的溪流小路,还有我喊一声鲜花就开得漫山遍野的山岭,这里都有,比曾经的更美。他来到空茫无穷之地,抛开大小概念,具象的形体和可言说清楚的学问统统消失在悠长的叹息之前。“无”是这里唯一可以勉强说出的字,在话音消失之时,我握住他的大手。我明白,这个“无”字也不甚准确。我用心在空茫中道出了感受:美。他大声地笑了,认同的手在稿纸上一挥——混沌出场。这是他美的高峰和他的融汇贯通之术,一场美的盛典。

“这里是漂浮的海、气体的海…………混沌发光同时吸收光的反射。”

我欢呼着,从混沌的每一面空茫中站起来,于混沌中。我看到了我们站起来的不同的姿势,都被混沌入怀。

“空旷里没有高山之顶,要知道高度也是一种局限……有的只是亿万光尘在和你一起浮游。”

每一个字,谨慎而直接地浮现于大海的天空,稍不小心,词语就会破坏这“零”的境地。其实“零”也是不存在的,有的只是亿万光尘。我对他说,先生,我明白的,我会努力绕开那些词语的密林,直接道出混沌之地:无、零、有、前、后、正、反———都是没有的!

“人的悠远的憧憬是凌空。”

彭燕郊终于在千万语言中为我找到了一个词语,词语浮游在混沌里:“凌空”——美妙的花香清幽起落,没有负重的思虑和痛苦。“凌空”的状态是心灵飞翔的饱满。

“混沌是一片坦途,没有围墙、豁口、关卡、暗礁。”

从他的履历文字中,从他侧身的身体里,我看到这些词语在他物质的身体上烙下一个个印迹。围墙:他被困其中。豁口:他经过一座山,又跌落于此。关卡:他与家人一次次分离和汇合,他们一起走过检查处的那些暗示。暗礁:他被弃的那条船,沉没在暗礁不远处的海底,他只身游浮的位置,是他梦中的梦呓,他用文字作为自我的通行证,试图与梦神通融,失败曾一次次警告过他尝试是有数字限制的!他在混沌中专致地走到诗歌的空茫高地——凭他的混沌初开!

“你也就敢于相信你也是一股气浪。”

我是否该站在他的后面,告诉身边的人:他状态很好,他已经浮游于我们很远的地方。通过语言的绳索,传递到我手中的,也许成了光学原理和环境等问题。没有恰当的文字来承载他所看见和体悟到的:意义、本质和真实的状况,只留在文字的尾音上。

“落在你脸上的每一滴光尘都是回归。”

毫无疑问,回归就是我们所到之处的所有处所,回归的心情没有漂移,此地与彼地的差别在光线的普照下毫无二致。他声音质朴地装点着我所到之处的每一空间,华美的线条,回旋起伏于所有花草树木丛林,思念他处的残质都已不存。出生的故土与熟悉的口音在另一面镜子里成像,每一个思绪里生发出来的水雾都是家和故乡,回归的歌谣清闲地唱响每一朵高贵的野花。

“而被某个银河系吞下去,又不得不把它吐出来的某个巨大的影子。”

黄昏暗下来的街道,人们待在屋子里,在某一条转角的街道,一个巨大的影子走过来,影子覆盖了整座城市,马尔克斯在他的马孔多城镇里也感知到了这个巨大的影子。巨影轻轻拨弄着丛林,像风一样吹过,只是动作时疾时缓,没有风那样均匀。巨影落在我们每个人的黄昏里。他感觉到的是一个气吞星系的影子,星光源于巨影偶尔的泪珠。同情的星光在银河系闪烁。

“非我的出现…………有点像从灰烬中复活的火苗。”

两个音符的中间,歌者的嗓音跨过栅栏下的小溪,有一低坎,有一小空白段,两者相对的瞬息之间,非我漂游其间。他说,非我是第二我消失间凸现的一个可以触摸的幻影。混沌的呈现和进入,对于我们和他本人都是一次冒险,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的历程如果出现差错,交流的一个眼色也是重要的,符码重新确立,混沌中的重要部位硬突出来。非我出场,假如没有火苗在灰烬中的复活,那么,风自会来清理这一残局。

“有一朵光紧跟住你。”终于有了自己的光,或者说,感谢他,让我在混沌中找回了自己的光,多维立体的金光,可以任意发射和吸收。我们“是一个活泼的存在”。我把光射向他,这是他借用地球语言来表达我在此情境里最准确的一个词:活泼。我庆幸成为“金光的混沌”,或者是“一个结晶体”。

当我写完上面的文字,打印出来,邮寄给居住在湖南省博物馆宿舍的彭燕郊先生之后的第七天,彭燕郊先生打来电话,说很喜欢这些文字,并要我再给他打印几份邮寄过去。我照做了。

但今天,当我把这篇一万五千多的文章缩改成两千多字之后,从一万九千两百字的《混沌初开》节选出五千多字出来之后,我却不能再快递出去了,只能闭上眼睛,让敬畏和感激轻轻地漂浮在渺渺茫茫的空境里,抵达《混沌初开》的暗涌和宿命。

2020年9月,彭燕郊先生诞生一百周年。为感恩彭燕郊为中国诗歌作出的无私贡献,尤其是对世界散文诗的整理和挖掘,《散文诗》杂志特别推出纪念专辑,缅怀彭燕郊先生,也让更多的人了解和学习彭燕郊先生的散文诗作品。

责任编辑:王傲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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