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待韶郎梦笔开
——读闻韶遗稿有感
杨超群
在临近2011年春节的一个有雪的夜晚,打电话给一位在大学的同学。大约我是写诗的吧,聊了几句之后,他就问到:你知道厚钧老师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吗?他在清华大学就读的儿子闻韶,在上游泳课的时候不幸溺亡,可惜了,诗写得很好,把他的遗稿发给你,希望你能写点什么……
挂了电话后,我久久无声地坐着。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它在渲泄什么,它又在堆积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知道,大雪无声,大雪又有声,其中必定有一朵在招挽一个早逝的诗的魂灵吧!
两日后,才读到发过来的电子邮件。又用了数日,我才匆匆把闻韶的诗文读完。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以来,我基本上没有较为完整地读到一个清华或北大等北京名校学子的诗文。那些名字,如海子、西川、麦芒、杨炼、江河、西渡等,都曾经无数次温暖着我孤独的夜晚,如今已渐渐被人们遗忘。在光标犁头的翻垦里,我又重新找到了一种较为熟悉的感觉,高雅、沉郁、忧伤,却又饱含力量,就像天空孕育的悲悯、大地深潜的热烈。同时,我也发现,在不同的风里,同一个摇篮却也摇出了不同的音韵。
鄙人浅见,中国当代新诗一般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自我”完全泯灭的时代,一般指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自我”开始觉醒的时代,以朦胧诗的盛行为标志,直至九十年代中后期;“自我”无限膨胀的时代,二十世纪末开始至今,这一时期,所谓的流行诗人们渐渐依恋自身,躲进“自我”小楼成一统,甚至开始痴迷、沉陷于“自身”。我读到闻韶的诗歌共九十一首,写山,写水,写风物季候的“外部诗歌”只有十九首,写忧伤、烦恼、愁绪、缅怀、回忆等方面的“内部诗歌”达七十余首,即使是那些“外部诗歌”,也很难见外界对内心强烈的冲击,反而更多的是内心对局部环境的强烈渲染。一首诗,总是作者内心对外物的提炼,然后再发布于外,因此,无所谓“内部”和“外部”诗歌之分。我之所以刻意强调“内”、“外”之分,就是因为诗歌的题材和情感取向,往往反映出一个作者思维的向度,它是“开放”的,还是“封闭”的;它是“自由”的,还是“禁锢”的,都可以显现出来。这里有他的诗句为证:我像是在绝望中赶路,又像是在封闭内徘徊(《无法抵达远渡》)。我不知道,为什么近在咫尺的历史文化厚重达数千年的北京,他连匆匆的一瞥也没有投去?出生地八百里烟波浩淼的洞庭,他居然也没有掬起过一缕月光?人世间的关爱和恩情,他何以没有一丝的感动?近几年来发生的全民族的盛事和盛举、巨大灾难和伤痛,何以没有激起内心的一丝涟漪?对于一个“我深爱着泥土的每一次呼吸”(《张望》)的青年,这似乎是难以想象的。著名诗人西渡说过:校园诗人只有越过青春和爱情两大主题才能成熟。他的青春多有冷峻,少有热烈,更没有爱情!无数诗人都是从爱情出发的,正值风华正茂、情窦已开得他,居然没有一丝的羞涩和慌乱的眼神,没有一秒钟的辗转反侧!为什么“你像昨天一样不可接近”(《午夜的话》),“仅仅只是在莫名冲动的洪流中悲观地看着自己”(《午夜的话》),为什么“我不喜欢和你一起/因为我感到一种幻灭”(《无题》)。总之,我无法得知这些是因为什么,但管窥蠡测,也许这一种“群体氛围”的投射而形成的吧。
闻韶的诗,既表现了一种刚刚起步的学院生活中的莫名情绪,亦有着内心激烈的情感冲突。试看《真的想法》:“她收起沾满灰尘的风衣/收起深邃的眼眸…我感到她冰冷的梦/和梦里因为燃烧而熄灭的火焰…那是光芒的星河/是暗夜中汹涌的暖流”。再看《四月》:“新的太阳燃烧的/我的血液/新的乌云盛集的/我的哀伤”。在《繁芜》里又说:阳光,生命至高的欢愉。阳光照射,乌云飘聚,在作者尚年轻的心中忽来忽去。同时,他却说:“这个世界是这样浩大。我全身翱翔。新的生命快将开启…我将自有我的欢欣。我已略略感到这欢欣之到来。所有的晚风,在我全部的世界里吹着。所有的生命,在我全部的世界里和谐地跳动”。“生命在路上,欢乐,就要努力寻找”(《回忆录》)。但是,在《看电影〈伊豆的歌女〉》一诗的结尾处,他说“我们穿上各类设备,防止受伤”。甚至在《忏悔》里,他这样说:枕在傍晚的石头上/做一次没有亮光的休憩/随便你从哪里飘来的种子/请把我的残骸分开/证明它已完全腐朽!”,还说:愿我竭尽全力的忏悔/能够结束一切这样的生命。用他自己的诗句来表达这种感觉,那就是“冰冷的夏夜”,我确实猜不透“四月的梅雨,润湿的是怎样的一颗内心”(《你也许知道》)。
但这种矛盾,并不妨碍闻韶丰富的想象力、深刻的感知力和超凡的表达力。“火焰在剧烈地烧/光亮在呐喊中牺牲”(《我不喜欢那样的叙述》)。这已经超越了一些名诗人!同样对于能够提升人类激情、赋予人们热情的酒,作者也有沉潜得很深的体会:就像我第一次认识黑色一样/光的极致,黑色的纯美/我的五线谱,我的乐章(《献给酒神》)。很多经常泡在酒里的大师,未必会这样鞭辟入里。那种美妙的、幽秘的感觉,作者也表现得如此灵动:花香一个眼神/世界就已经消失(《午后,钟声停了》)。洛夫说:“钟声,是一条下山的小路”。闻韶的钟声,居然有着一种芳香的味道!对于纯美的化身——天鹅,作者这样表述:至高的音符/你是云里的流水/闪耀孤独的光辉/你是紧握在绿叶手中/冗长的冥想和抖动的露珠/光芒游入水底/是光赐予这夜色狭长的浆/你是唯一的泉水之源/你是我内心最后的安宁。有多少人又能把至美至纯表达得如此清新飘逸!一个涉世不深的年轻人,对于痛楚,却有着很深的感悟:最痛的感觉是连疼痛都消失的那一刻(《回忆录》)。对于繁闹之中的宁静,宁静之后的遐想,作者有很贴切的认识:蝉鸣,仿佛有了一个停顿/给人想象夏日里更广的空间。(《休止符》),不引人思考,不使你会心一笑吗?而对于静境,年轻的他有着特殊的表达:“天空给了空气一个幻梦”(《静籁》),这比那些风声、雨声甚至涛声也不闻的诗人,不要高超得多吗?什么是大美?闻韶说:美到宁静/美到无知(《忧虑让我重生》)。大音希声,大美使人无言!对于艺术的探求,作者亦有思考:“诗人的道路空空着,石板上长满青苔懒惰而大胆地怀疑”(《唯美主义》),对于唯美主义地态度有着形象的反映。由于时间关系,我不一一列举闻韶诗歌中的理趣、情趣和思趣。
闻韶的诗歌所表现出艺术张力也是值得称道的。整体而言,他的诗属于“意识流”(这只是本人的看法)。诗思随意绪而走,很少休饰,做到了兴之所至,意即随之。其中的跳跃和跨越,亦使得诗歌很少累赘。诗人不自觉正在向“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发展,在这里不作解读。
很多的诗人,在自己的诗歌中往往都有着关于自己命运的谶语。闻韶亦不例外。我注意到他多次在自己的诗中说:“我将沉入海底”,“我将沉入水中”,“我沉入水底”,“我将沉入海洋”等。何以在众目睽睽下溺亡?我怀疑年轻的诗人携着一种梦幻般的憧憬,坚信“过了这条河,你就得到永生”(《最后》),带着“众神之神,我将完成不是任何别人的使命”(《最后》)的神圣感,在一种尝试幸福的美好氛围里,走了!但是,闻韶阿,“你的想象/未经湿润/就已经蒸发”(《中午》),不是很可惜吗? “这个世界是这样浩大”,你完全可以“全身翱翔”(《新》)!闻韶阿,如果我“在午后的睡梦中,将你救起”(《午后,我在这里写诗》),我要告诉你,“仰望已集结成军/坚实已涌出四方”(《重新开始》),虽然“阳光四射而终照不完结的阴影”(《停笔忧思》),虽然“看见纯真被捏碎,万劫不复”(《谈笑》),但是你完全可以发出“最真挚的吼声:就地重生”(《忧虑让我重生》)。你不是说:“总感觉到有一种更深的境界在诱惑自己,有一些更奇妙的想法在叫唤自己,但又像在雾中不能看清他们。且放置之吧,留给它自己成熟的时间吧,好让我再仔细品味”吗?现在,这些留给谁呢?我要大声地喊醒你“起来吧!人!顽强起来吧”(《脆弱》),很多美好的事物在等着你,等着你的妙笔,化用聂绀弩先生的诗句,就是“流风胜迹花千朵,有待韶郎梦笔开”阿!
未曾谋面的闻韶阿,至少有几个这样的夜晚,有许多人在和你“等着冰清、凝结、博大的雪”(《这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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