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也可以流泪
谷 禾
绕路看葵花
为了绕过事故路段,我们的汽车
无意间开进了大片的葵花田
暮色里,竟然有那么多深绿的叶子
托举着满眼硕大的葵盘。葵花还在绽放
在生与死之间,大地生出
阔大的阴影,也带着甜蜜的笑脸
而遍野流淌的落日,继续扭着细长的脖子
当我们停下车,置身其中
于恍惚间,我的四周忽然安静下来
那来自泥土的黑暗,也沿着幽深的葵秆
一起涌向起伏的山冈,和沸腾星空
柴
柴带来斧头,而不是相反
斧头带来高树,野灌木
带来田地的光,村子和人形
挥动的手臂带来汗水,上升的火苗
从我的眼里取出一炉灰烬
中年以后,我回村子
推开家门,看到码放整齐的柴
不再为冬天担心。我爬上去
看见田野,在古老的月光下
闪烁着银子的光芒,低头看见
一张被火照亮的,沟壑纵横的脸
从她灰色头发的苍穹下
我还能走去哪儿?一只鸟儿
飞过我头顶,落上另一个柴垛
和落日一起,成为暮色的一部分
我蹲下身子,那么笨拙地
挥舞着斧头——我总是劈空
在纷飞的木屑里
把自己舞成了一把斧子
而隐忍的树木,更接近栋梁和琴声
它远离火炉,在春天之前
有被反复篡改的命
苹果谣
枝头的苹果还是青涩的,但孕肚
已隆起,像养育着圆润的婴儿
短时间内,我还不会待她如孕妇,手牵手
寸步不离地呵护(她不奢求全部的爱)
她的处境如此微妙,只需一根悬垂的树枝
如姣好的女子,不发出钟表的嘀嗒声
不动辄落泪,自虐,麻雀一样飞来飞去
或负气出走。我还记得去年留在
唇齿间的清凉,甘甜,仿佛神秘涌泉
她绯红的颜色告诉我:她一直深爱这世界
当我递上斟满风尘的酒杯
她闪躲着回到树叶间,像极了害羞的小仙女
我曾看见她沐浴烛光的圣洁
沦落肮脏的垃圾桶后,也流下屈辱的猪泪
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化一道闪电
炸裂,或扑的一声闷响,喷溅出浆汁
傍晚抱一兜苹果回家的人,笃信她带来
完美的爱,和通向天堂的甜蜜的梯子
木头也可以流泪
被砍斫回来的木头做成了房子
梁檩、桌椅、床榻、棺椁
用以盛放肉体、物什,安置灵魂
时间过去了很久,它为什么又流出泪来
明晰的,透骨凉,仿佛汩汩涌泉。
没有人弄得清它来自哪里,你反复
用毛巾擦拭也停不下来,仿佛这木头里
淤积了天大冤屈,必须这样流出来
再生出青苔、木耳和嫩芽。
我父亲从不大惊小怪,他早已习惯这些
叹口气说:“做了棺椁、埋入地下的木头
不是这样子的,它只拱出新树,向天空长高
如果泥土下响起笃笃的敲击声,那必是
木头在转世,新的生命在轻轻敲门。”
没一棵树是丑陋的
它们扎根在那儿,一棵挨一棵
高大的,矮小的,繁茂的,病弱的
开花的,挂出果实的,苟延残喘的……
它们待在那儿,如同古老的
不肯搬迁的家族,为见证而活着
它用裸根抓紧大地,在它旁边
另一棵树,才从石缝里分娩出新芽
我见过独木成林,也有众树绵延成寺庙
一棵树被闪电劈开,露出死亡的狰狞
根须还没斩尽,骨头飞散风中
另一棵树临水照影,恍惚窥见了前生
忽然飞起的渡鸦,带来未卜的凶兆
石头从峰顶碎落,重新回归自然的秩序
但没一棵树是丑陋的,譬如红柳,
野棘,骆驼刺,风沙剥光的胡杨,为什么
也舒枝展叶,成为蛮荒的风景?
我们不像树,没有根须,美与善
随生长泯灭,灵魂同肉身一起衰老
枯草在风中
枯草在风中乱飞像一条纷扬的河流
父亲从河边回来
他的衣服,眉眼,头发,胡子沾满了水珠
他伸出手,不经意地掸了掸
那些水珠轻轻轻轻地,落在他生前身后
蝴蝶与棺木
你见过雪中蝴蝶吗?
几百只斑斓的蝴蝶一起穿过风雪
落上了一具小小的棺木
棺木里盛放着第二次埋葬的少年的骨头
却不见灵魂溢出来
几百只蝴蝶落上棺木
或绕着棺木飞舞,并不加重抬棺人的负重
他们抬着棺木和蝴蝶,风雪中更加小心
没有哭泣,也没有欢笑
随行的人们表情肃穆,护送棺木入土
没人问蝴蝶从何处来,又去何处
他们目送几百只雪蝴蝶
消失在大地尽头,而只留下风吹原野空空
春风过
你说春风过,小生命
迎风落草,生长,欢笑,奔跑
芨芨草染绿了去年的羊蹄窝,红草莓的
嘴唇一天天丰润起来
紫荆和连翘,招摇着幸福的手帕
残忍的季节,也是生殖的月份
春风也从你身体带走了一些东西
比如,出村的桥被冲垮
水淌过石头,桥上的人不见了影子
有人挑起灯笼
等待露珠落地,溅起雷鸣
有人扒开泥土,摸索蟋蟀的金嗓子
——夜深了,白杨树上的鸦巢
没有等回来白天飞走的孩子
春风还带给二伯失忆的早晨
他衰败的身体,像一座白头的空房子
传出泥土掉落的声响——
春风一点点掏空他
把他拎上街头,变成了一个痴呆症的孩子
春风从一棵草,吹向另一棵草
旋起粗粝的沙砾,扑打
穷人和富人的身体,但不带走你们一样白的骨头
随暮色到来
随暮色到来——那么多人
因急着回家而堵在路上
另一些人走出地铁口,顺手买一枝玫瑰
你揿响门铃。迎上来一张
倦怠的脸。她腰系围裙,双手还滴着水
你必须自己给玫瑰找一个位置
笑着对她保证:这不是最后一枝玫瑰
也不是入夜后滞留街头的卖花女
被城管驱赶。玫瑰花撒落
像星星布满天空,甜蜜酿出苦涩的泪
无数个早晨,孩子们
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向学校。接送的亲人
从他们身后挥手,反复说再见
洒水车从雨中驶过,没好气地四向喷水
……我并不紧蹙眉头
而是小心带回家,作为玫瑰上的露珠献给你
小区空地上放风筝的老人
紧着手,在慢慢收拢最后一缕泛白的光线
麻雀卧雪
一只麻雀卧雪,像一粒婴孩
周围落下更大的雪
漫长的苦寒,掏空了麻雀的肺腑
……雪不停。它旋舞,飘坠
落上树枝
青黑瓦楞,玻璃,石头,山野,村庄,坟丘
它落得恣肆。全不管一只麻雀
不管那些树枝,瓦楞,玻璃,山野,村庄,
坟丘
麻雀卧雪。卧在黑夜里
卧在风的卷舌音上
仿佛聚拢的光,卧向滴墨的大海
像一粒婴孩,忘了时间
身子风干了
也不啼哭,继续卧向生前身后,天地茫茫
海豚音
我从没见过海豚以族群的
方式游弋在海水里,或突然弹出水面
冲上沙滩,向踏浪的人类喷水
唱出裂帛碎玉的海豚音
灼热的阳光下,人类赤裸着
仿佛回到了出发的地方
他们尖叫,呼喊,嬉闹,追逐
像一群海豚的赝品
而真的海豚却从不现身,它形同隐者
只在幽暗的海洋馆里
被神秘的音乐召唤,一遍遍演绎人间悲欣
我热爱它纺锤形的纤体
漂亮的出水和鱼跃。又娇憨,又通灵
从天外边,用湿热的嘴唇吻我
——有什么用?我也从未听见
绝妙的海豚音从它胸腔里迸溅而出
如烟花怒绽
而欢场如梦幻,维塔斯
玛丽亚•凯莉、洛佩兹•科斯塔、张靓颖们
鱼贯登场,海豚音绕耳不绝
此时疲惫的海豚,已枕着荒凉的黑夜睡去
大海荡漾着类似于人的轻微鼾声
不一样的诗
1
有时候我想到,烛光里写出的诗
和灯光下写出的诗
应该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
声音,血肉,骨骼,速度。如闪电劈开灰烬
我看见有人就着炉火写诗
有人凿壁偷光写诗
在月光下,风雪中,在焦枯的树叶上写苦难之诗
在人群里写孤独之诗
在爱的怀抱里写死亡和未来之诗
在漆黑里摸索着写不见天日的真理之诗
——用屈辱的泪水
用膝盖和信仰。用头颅蘸着热血
2
他一生在地窖里写诗
用石头和盐,种植炭化的稻稷
这个疯子,泪眼被盗空了
还一遍遍幻想,用词语分开道路尽头的红海
他也不是拯救者。不能用苟活
破解死亡的咒语
也不能用残损的肉体,搭建光明的梯子
……抓牢它吧。这划过头顶的闪电
带给你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炉膛在烧红,呼吸灼烫。他从漆黑里
挥动铁锤:铁砧的独角兽,火花迸溅
回忆一场雨
多年前的一个夜晚
我从村上赶去十里外的学校
一场暴雨
突然没头没脑地泼下来
我生来没遇过这么大的雨
干脆扔了自行车
仓皇钻进了路边孤零零的麦秸垛
不停哆嗦着嘴唇
一道闪电劈下
我突然看见大路上有两团模糊的黑影
不!确切地说
是两个老人互相搀扶着走在暴雨中
因为又一道闪电劈下来
我看清了他们的脸
在闪电下
仿佛两块嶙峋的石头
随闪电消失在无边的漆黑里
我想喊他们过来
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这时又一道闪电
斜劈下来
却再找不见他们的影子
巨大的恐惧瞬间散向我的每一寸骨头
我紧紧地闭了眼
不敢再睁开
一直到今天,说起那个夜晚
每个人都说不过幻觉而已
没有谁相信我
曾遭遇这样一场暴雨
老王来访
咖啡馆转让后,我许久
没见过老王了。
前天下班回家,我又在
公交站遇见了他。
他一边走,一边抽烟,
女儿挽着他胳膊。
去市场买点菜,老王说,
回头去你家坐坐?
我点头,说在家等。
但第二天一早就出了门,
回到家已半夜时分。
我女儿说,白天有人找你,
一个老头儿,和他女儿,
来了两次。上午一次,
我说你不在家,他们走了
下午一次,我没开门,
说你还没回来。你打个电话
过去吧。我支吾着,
进了自己的房间。
——老王又来敲门了,
在睡梦中,我赶紧趿上拖鞋,
去给他开门。他淡淡地,
站在门外,和我聊了一会儿。
从梦中醒来,我打定主意,
天亮以后,过去向老王道个歉。
他离我不远,喊一嗓子
彼此也能听见。只是不知道
他在不在家。但我没想要打电话,
你知道的,我没老王电话。
老王也没我的。
读史记
山河还是旧山河。陌生的脸孔
换了若干张而已
列坐在庙堂
穿上新式朝服。筷子和叉子在碟子里碰撞。
天空也是从前颜色。老屋刷了新漆。
堂前的燕子
绕梁三匝,觅不见旧巢穴
爆竹烟花禁燃,人们安静地坐等黎明临盆。
三两点野火,村庄更远了
新坟挨着旧坟。从地底传来枯骨的尖叫。
你用乌鸦的聒噪洗手
你的手越洗越黑:如崩溃的前朝一再被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