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贺:先锋诗歌中生命本体的诗意栖居与自我寻求——刘不伟“拆那”系列诗歌刍议

作者:董贺   2019年05月22日 10:48  《新诗大观》    345    收藏

20世纪80年代以降,在集约化拜金和诗歌权力话语的流转之下,先锋诗歌群落以其思想的异质性和艺术的前卫性引人注目。在此历史环境下,对噬心主题的介入和揭示、未来创造性写作的可能性展望以及对“娱乐民主化”重压之下的生命本体如何诗意栖居与自我寻求日渐引发良知诗人的深沉思索和亲身实践,一些以晦涩的代价来消解文本的单义性和以自我为中心无节制的情感宣泄在沦为矛头指向之后,象征、隐喻等技法终于手握小叙事的权杖光明正大地登上诗学的神坛。

需要说明的是,沦陷于商业泡沫的大众诗学日渐弱化语言本身的意识,感受性主体在习惯于修辞的炫技后就致力于维护和保持话语的神秘维度,在障碍阅读和难度写作掩映之下的部分诗歌话语最终成为语言空泛、意义消弭的类似于幻梦游移般的存在,丝毫不具备深沉厚重的精神力度。所以先锋诗歌的甫现,似乎就以拯救者的身份去自觉完成反朦胧诗艺和规避假经验的历史担当,将生命本体的诗意与阵痛从沉重苍凉的现实语境中解放出来。而刘不伟正是这样的一位先锋诗人,他以奇兀的姿态打开个体生命与外界事物对接的窗口,又以近乎纯粹的笔墨推开个人迷醉的缠扰,对独特的心灵体验进行艺术的真实外现。


一、语言的行为艺术——生命本体的反思与内视


面对生存和生命中的问题,先锋诗人们往往想从绵密的日常经验中努力找到快感涌发的通道,去以呼啸的语词和超验的姿态洞穿事物的本源与实质。他们时而高蹈、时而浮夸、时而奇崛的诸多前卫表现烛照出社会的肌质,也促使旁人不得不重估艺术的定义以及生活与艺术的关系。

陈黎的《战争交响曲》的“汉字布阵”生发了充满张力的功能场,透过明线“兵兵兵兵兵兵兵兵”(军容奇整)——“乒乓乒乓乒乓乒乓”(折腿断臂)——“乒  乓  乒  乓”(死伤惨重)——“丘丘丘丘丘丘丘丘”(荒冢凄凉)的时间层递排列揭开冷兵器时代战争对于生命的巨大戕害;闻一多面对在科罗拉多大学遭受的种族歧视,以西方文化心理中忌讳的数字13为武器 “击鼓骂曹”愤然反击,写下共13节(段)、每首又13行(句)的《渔阳曲》,展示其诗以爱国的慷慨风范;而笔者要评论的刘不伟则以“絮语”的方式,在看似毫无意义的独白或文字罗列中,凸显个体生命的独特体验。

在长诗《狗镇风云录》中的第14章,长达1454字的讲话稿如木柴般苍白散乱地堆叠着,它们没有分段,更没有标点,也丝毫不能触生阅读的兴趣,这足够让人惊异:作者又缘何为此呢?带着疑惑,我在本章最后的一行文字——“录音整理2008年4月15日”才找到了答案,原来是“录音”啊,“录音”本来就没有标点的啊!误解得以消除后,我忍不住要赞叹文字本身带来真实的在场感和文字之外的某种思考——讲话稿形式上的无意义是否可以等同于讲话内容的无意义呢?在《诗歌批评家》中,作者未运用任何技巧,只是将文字漫不经心地进行分行的排列——“(1)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的/(2)荷尔德林说得好/(3)博尔赫斯认为/(4)柏拉图不这样认为/(5)海德格尔语重心长道/(6) 马尔库塞的观点是/(7)萨特一语中的/(8)布罗茨基语出惊人/(9)弗洛伊德有先见之明/(10)本雅明的这番话值得我们深思”。在某种层面上,西方名家的话语犹如精神高地上飘扬的旗帜,充满了可信度与说服力,可当人们习惯于膜拜与迷信,习惯于“统一操练”的起床号,那碰撞的火花和思维的高光又由何得来呢?同时我们知道,一般都是评论家在评鉴作品的优劣,可谁又来评鉴评论家呢?仅仅是其他的评论家吗,难道诗人就不能为自我进行某种申诉吗?因而这看似平淡的文本背后蕴含着莫大的讽刺意义,同时又给予众人以思考的空间:那些喜好寻章摘句者经久的弊病又由谁来疗治呢?


二、反讽与审丑——烛照生命的独特火炬


先锋诗人们总是以个体的超验性和独特性警惕着物质放纵主义和技术时代微笑的暴力,他们自觉抵制价值建构的常规化和在“熟悉”的视阈中丧失的原创,更反对权力话语的整齐干预和“道德”语境下的横加指责,因而作品本身不再是感性的简单聚变,相反由于超越了日常趣味,呈现出某种卓尔不群的真实与厚重。言及反讽与审丑的表现力,不能不提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不能不提闻一多的《死水》;作为现代诗语境中的基本成分,这两种技法以其“后现代主义”的症候不仅更全面地展示生命心象的疼痛与不堪,而且成为优美意境的重要补充。

诗歌《轮椅》以“我买了个轮椅/今天下午我就要/推着自己去晒太阳”开头,展示了“轮椅”上的老人的生存体验,他已丧失走路的能力,连买个“轮椅”都要自己亲自来;连要“去晒太阳”,也只能是自己“推着自己”,接下来 “晒太阳喽” 喊出了久不出屋的渴望; 一个“喽”字更“如金丹一粒,点铁成金”(胡仔语);然后“我为我自己擦去眼屎”和“口水”——“眼屎”多么肮脏,口水多么邋遢,可这样的细节描写又那么真实生动,留给读者以同情和震撼;一个“轮椅”竟有如此功效,可以让“我”愉悦和整洁,甚至可以让“我”喜极而泣——“我为我流出浑浊的泪”;另外诗人将“我”置身语境之中,以小“我”推及到众多的“我”——他是在为天下的孤寡老人发声啊!《修改后播出》则完全以命令的口吻写出说话人的荒唐可笑和一本正经:在电视节目“播出”的都要是美好形象,因而电视上的“真”不一定是真,因为“挤眉弄眼的/抓耳挠腮的/挖鼻孔掏耳屎的/不雅的/不庄重的/说错话的/有粗口的镜头”都“剪辑掉”了,接着一个字“对”是 “我”对“我”的一次滑稽的肯定;最后去呈现美好吧——“微笑/热烈握手/亲切交谈/上前一步/嘘寒问暖”。

正所谓“老和尚爱说家常话,小和尚爱念之乎者也经”,没有过多的修饰,没有大词,没有宏大的铺排,刘不伟的诗整体表达上似乎没有技巧,可没有技巧就是最大的技巧。诗人以打破和谐的反讽和审丑,对生活的廓线以及某种典型性实现了独特烛照的目的。


三、轻软和温和——诗意栖居最优雅的表达


作为一种精神的呼吸,诗歌内蕴着明亮的事物和生命神秘的昭示,最终也必将以美学和哲思来作为最终的归宿;缘情体物、多重声部、唯美意境等似乎已成为时尚,宣泄与控诉、悲啼与嘶喊也似乎成为某种必需,可如果诗人们均冲破理性的壁垒去以揎臂解带、披头散发、手舞足蹈的癫狂来展示生命本体的体验,抑或以“器官写作”和“口水写作”来哗众取宠,那么诗人的形象何在?中国诗歌的形象何在?基于此种担心,一种更适于诗意栖居的优雅表达——轻柔与温和正跃动在人们的千呼万唤中。

诗歌《而哭泣悄无声息》是一种深度写作。“大风”带着双关的暗示:它从空间中刮过——“从南茶坊吹到南京南/从西落凤吹到广东东”,绵延南北;又从时间中刮过——“从历史的黑暗处来/到历史的黑暗处去”,影响久远;以至于“天地倾斜/山河破碎”,留下斑斑的伤痕;可人们——那些曾遭受巨大误解和痛楚的人们,却在“睡梦中”“一无所知”。作为先锋诗人,刘不伟践行着先驱的身份,像鲁迅一样去“战斗”,去揭示某种意义;但他选择了一种非鲁迅的方式——如同内心的那种柔软;他深爱着这个时代,甚至会选择流泪,但这种“哭泣”发生在“大风之夜”,在以诗人喜欢的方式“悄无声息”。

而《玫瑰糠疹》更像是一首对苦难的赞歌,当我读到“说是体内的毒/血液中的愤怒/这肉嘟嘟的花蕊/新鲜粉嫩”后,我被惊呆了:面对难以治愈的玫瑰糠疹,作者竟然不是诅咒、詈骂或痛恨,而是放下身位去颂扬和赞美。接下来又用玩世的态度揭示“痛”感:“痛/锥心锥肺/多么盛大/如此暴虐/你曰玫瑰之疹/你曰黑暗中的用力过猛”。他宣告着:你所说的并不是我所惧怕的,更不是我所“紧张”的。接下来“佯狂”的自语更带着傲视顽疾的姿态——“紧张/紧锣密鼓的紧/剑拔弩张的张/姓张的张/张冠李戴的张/张小丽的张/张秀媛的张/张老师的张/嚣张/缓缓张开了翅膀”,这种反节制的铺排的絮语看似没有意义,实则是再次舒缓了语言节奏,这还是在为前面的姿态正言:玫瑰糠疹,其实我对你一点都不“紧张”、我 “嚣张”了你又能怎样?

这两首诗在用字上都那么轻缓,但同样都能沁人心魄。这让我想到太极拳的外观美和杀伤力,“轻”超越了重,举重若“轻”,更显功夫。既然可以“轻”,何必声嘶力竭?既能打动人心,何不轻轻一触?既然生活给予我坎坷,又何妨在棉朵上翩翩作舞?


董贺,满族,80后,河北青龙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岁月》《诗选刊》《星火》《天津诗人》《河南诗人》《大河诗歌》等文学期刊和多种诗歌选本,著有诗集《绿色的火焰》《解冻》。



刘不伟“拆那”系列


拆那•轮椅


我买了个轮椅

今天下午我就要

推着我自己去晒太阳

晒太阳喽

我为我自己擦去眼屎

我为我自己擦去口水

我为我自己流出浑浊的泪


拆那•诗歌批评家

 

(1)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的:

(2)荷尔德林说得好:

(3)博尔赫斯认为:

(4)柏拉图不这样认为:

(5)海德格尔语重心长道:

(6) 马尔库塞的观点是:

(7)萨特一语中的:

(8)布罗茨基语出惊人:

(9)弗洛伊德有先见之明:

(0)本雅明的这番话值得我们深思:


拆那•玫瑰糠疹

 

病了

春天来临的前夜

铁狮子坟以东

吹着口哨

一闪而过的夜归人

说是体内的毒

血液中的愤怒

这肉嘟嘟的花蕊

新鲜粉嫩

 

锥心锥肺

多么盛大

如此暴虐

你曰玫瑰之疹

你曰黑暗中的用力过猛

紧张

紧锣密鼓的紧

剑拔弩张的张

姓张的张

张冠李戴的张

张小丽的张

张秀媛的张

张老师的张

嚣张

缓缓张开了翅膀


拆那•修改后播出


首先

领导挤眉弄眼的

抓耳挠腮的

挖鼻孔掏耳屎的

不雅的

不庄重的

说错话的

有粗口的镜头要

剪辑掉


微笑

热烈握手

亲切交谈

上前一步

嘘寒问暖


拆那•而哭泣悄无声息


一夜大风

从南茶坊吹到南京南

从西落凤吹到广东东

风在风中弱不禁风


我知道风是有来历的

从历史的黑暗处来

到历史的暗黑处去


天地倾斜

山河支离破碎

睡梦中我们

一无所知


刘不伟,本名刘伟,辽宁鞍山人,现居呼和浩特,任职于作家网。作品见于《十月》《北京文学》《山花》《读诗》《橡皮——中国先锋文学》《诗刊》《诗潮》《诗歌月刊》《诗歌报》《天津诗人》《草原》《鹿鸣》等,诗作入选《明月降临:第三代人及第三代人后诗选》(杨黎、万夏主编)《北漂诗篇》2017、2018卷(师力斌、安琪主编)、《中国诗歌排行榜》2017、2018卷(邱华栋、周瑟瑟主编)、《当代传世诗歌三百首》(祁国主编)等。著有诗集《玫瑰花瓣》。


原载于《新诗大观》2019年4月刊


责任编辑:苏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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