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潮》头条诗人 | 潘洗尘:在此世

2019年5月第4期(总第180期)

作者:潘洗尘   2019年05月14日 15:15  中国诗歌网    2432    收藏


e1fb316ea305999c0f69ecd77665e16


潘洗尘             

 潘洗尘近作






冬   至 

 

说到底 我还是一个

北方人

虽然生活在

草木葱茏的世界

但我知道自己

真正需要的

也就那么一两株

单调的杨柳

就像此刻我的窗前

百鸟啾啾

但真正能在我心里筑巢的

也还是那三五只

枯燥的麻雀


原谅我不能

把冬至和你一起当节日

当我写下这两个字:

冬至——

就是写下被大雪湮灭的

所有道路

就是写下大片大片

滴水成冰的土地之上

那终将无法避免的

大片大片的死亡

我惊慌得甚至来不及

细想这些词

蕴含着怎样的

隐喻


这世界真的是

冷 太冷了

今天不分男女老幼

我对收到的所有问候

都复以简单的

拥抱



如果有一天 

 

如果有一天

我死了

只希望能不惊扰

所有的朋友


更不要写悲痛的诗

一个字都不要

愿意送最后一程的

就请一起开一个

快乐的追思会

虽然这一生

我们经历的快乐并不多

但哪怕就那么一点一滴

也请大家唱着欢乐的歌

开开心心地把它们

回忆个遍


如果那时你们还能

听见我说话

最后的一句一定是:

“惭愧 惭愧

我已抵达

自由的!天堂”



人生自古谁无死 


应该敬重那些敢于赴死的人

敬重那些大义 勇气 和担当

但对于大多数等死的人呢

死亡就是一种无奈


这些年看惯了生离死别

尤其是母亲走后

我时常想


如果让自己

在一个即将逝去的人

和他至亲至爱的人

两者之中

选一个


(虽然我早已没有了

选择的机会)


我真的不知道

自己会更愿意选择

做哪一个



朋  友 


昨天 在南京

一大桌朋友吃饭

想不起话题是从哪儿开始的

浩波突然说

洗尘是个最大的骗子

你们看他这气色 这精神头儿

肯定是多年来

一直在装病


在写这首诗之前

我想了很多词

用来形容自己的内心

是多么喜欢浩波这样的朋友

但我现在一句都不想再说出来

我只是想

虽然自己用了大半生的时间

反对装 反对演

反对各种形式的谎

但这一次 我是多么希望

自己真的就是

浩波口中的

那个骗子



时间才是最好的角度 


要真正看清一件事物

你必须首先学会

变换不同的方位

但这也只是常识的

一小部分


其实 面对大多数事物

时间才是它最好的角度

比如在河西这家68层高的酒店

同样是凭栏远眺

白天我看到的

仅仅是一个叫江心洲的地名

只有到了晚上

我才能真正感受到

什么叫明眸皓齿的南京



花园里那棵高大茂密的樱桃树 


花园里那棵高大茂密的樱桃树

就要把枝头探到床头了


回家的第一个晚上睡得并不好

但看着叶子间跳来跳去的鸟

我还是涌起阵阵欣喜


如果有一天能变成它们当中的一只

该有多好啊


我还可以继续在家中的花园飞绕

朋友们还可以时不时来坐坐


想到此 我好像真的就听到谁

手指树梢说了一句 你们看

洗尘就在那儿呢



火  车(5)


每个人的心中

都有几座空城


比如

此刻的长沙

我曾无数次路过

却始终未能抵达



火   车(6)


这两年  

高铁曾带我到过许多

一生都不可能去的地方


从北京到成都

从昆明去北京

从徐州到重庆

从哈尔滨到上海

从上海到昆明

……


其中耗时最长的一次

是从昆明去南京

全程超过13个小时

沿途经停三十几个大城小镇

火车每到一站

我都会走出车厢

哪怕时间短到一颗烟

刚点着就要掐灭

我也要感受一下

站台上陌生的呼吸

毕竟如果没有高铁

这些都是我一生

不可能抵达的地方


比如今天

从成都到南京

刚刚经过的渭南、汉中……



火 车(7)


高铁掠过中州大地

渐次停靠洛阳 郑州 开封

那么多历史

和那么多历史中的人物

一刻都不曾在脑海中闪现

我只想到了朋友

耿占春



真正的美丽无需招展 


要想花枝招展

你得首先是花儿

尽管真正的美丽

无需招展


我深知这是一种

自己的刻薄

或浅薄

但很遗憾

即便丑八怪的词源

恰好是我喜欢的扬州八怪

这一次我却怎么也做不到

爱屋及乌


接下来的一句

看上去就更加离题万里:

活动家 不一定都是丑八怪

但活动渣

一定是


写完以上十七行文字

我已筋疲力尽

但也如释重负



中秋节 


女儿在海外的

第一个中秋节


母亲在地下的

第二个中秋节


我劫后余生的

第三个中秋节


也是我人世的

第55个中秋节



着急的事儿还有很多 


据说 明天才是月圆之夜

但此刻的大理

就连高悬的太阳

也急不可待地

发出了蓝光

和白光


这确实是整个秋天里

最急躁的一个午后

着急 是因为着急的事儿

还有很多

比如 一个滴酒不沾之人

突然得到几瓶好酒

就开始格外想念朋友


但今天最让我着急的事儿

还是莫过于好诗之人

不点开《读诗》的公号

读一读尚仲敏的诗



胸怀与勇气 


在大理 人称叶帅的

大艺术家叶永青

朋友们聚会时

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

这些年 我有幸坐在了

诗和歌的边上


这次在宿迁举办的

天问诗歌艺术节

我也在不同的场合

听到在各自的领域

风生水起的岳敏君和张杨

多次谈起诗歌

他们认为 在中国

只有诗歌才是唯一有

底气和根的

而当代艺术和电影

包括音乐

都是西方标准下的产物

所以在中国 也只有诗歌

才有资格和西方

平起平坐

平等对话


我对当代艺术和电影

还远没达到一知半解的程度

但他们对诗歌的认识

以及他们对自己所从事的

艺术门类的认知

却无法不让我

肃然起敬


也许他们所谈论的

仅仅是一个常识问题

但在我们这个

人人都想把自己

定于一尊的时代

往往指认常识

才是一件最需要胸怀

也最需要勇气的事



致女儿(9)


愿主恩宠

能多赐我些时间

让我能遥望女儿长大 成人

也好让我

把要留给她的

所有诗篇

都一一写完——



致女儿(10)


我知道 你是一个

不擅表达的孩子

尤其对于至亲的人


但当你昨晚第一次

看上去漫不经心地

剥开莲蓬 再小心翼翼地

剥去莲子的外壳

捧给我说 老爸

你吃


孩子 那一刻

我全身的重量

仿佛一下子聚在了胸口

两颗看上去那么小

那么剔透的莲子

到底凝集了多少

你从未出口的爱

与牵挂


主啊 祈求你再一次

宽恕我的自私吧

如果能够 请允许我恳求

世间的所有兄弟姐妹

此刻 能和我一起

把全部的祈祷和祝福

都送给我正飞赴理想的

最善良最聪慧

也最美丽的

孩子——



在此世 


在此世 偶尔得到些什么

也会给我带来

一阵阵的小惊喜


但说到底 在此世

还是只有不停地付出

才能让我保有

持久的心安和幸福


所以 在此世

我已真的不会

再失去什么了



回到去年的七月 


进入七月以来

一直头晕 心悸

原以为是世界杯的

综合征


昨晚 再一次梦见母亲

才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

是自我离开襁褓后

和母亲最亲密的一段时间

整整一个月

我几乎昼夜不停地

握着母亲的手

坐在她的病床边


现在 一定是母亲想拉着我

再一起回到

去年的七月



那是什么时候的我呀 


那是什么时候的我还能

枕着稻田里厚厚的蛙鸣

醒来睡去睡去又醒来

如今窗前的禾苗还在

不停地长

却只有五千亩的寂静

空荡荡寂静

空荡荡


那又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的

我呀还能背着女儿

跟院子里的蚂蚱和狗儿

跑来跑去跑来又跑去

如今燕子的翅膀已被女儿

借走了

唯留一排屋檐

空荡荡屋檐

空荡荡


那到底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的我呀还能和母亲

一起坐在家门口

如今只剩我的一颗心

化作孤零零的稻草人

守着母亲的墓地

空荡荡墓地

空荡荡



重  庆 


山那么多

天那么低


雾那么重

云那么密


没点心胸

可怎么活



岂止羡慕 


我现在有的

你们将来都会有

而你们现在有的

我永远不可能再拥有


所以我羡慕你们

还有资格清贫

理想也可以很简单

从不用担心自己的健康

一段或长或短的恋爱

就会三天两头

让自己飞起来


孩子 你当然知道

我说的是

青春



路上方知身是客 


友人问 今天去哪儿

答曰 回大理

话一出口

便觉得哪儿有不妥


火车上 我反复思忖

究竟是什么

让我一直如鲠在喉

最后终于发现

自己是被卡在了

一个“回”字上


我们的家园到底在哪儿

到底哪儿才是我们的故乡

此刻 就算远在4800公里之外

我出生的那个小村子

我还有资格称其为故乡吗

我们还有可以称其为回的

家园吗


走了大半生

才发现始终是在走一条

永远有去无回的路

而终其一生 我们啊

也许就只是在做两件事

客居他乡和

客死异乡



爱之度 


在爱情与友情的世界里

爱 都可能有度

但亲情里没有


如果亲情也有度

那这个世界上

还有爱吗

所以 上帝才让他

所有的孩子

都称兄弟姐妹



生活已足够悲苦 


我承认自己脆弱

所以怕极了朋友圈

传出的各种噩耗


生活已足够悲苦

谁都会有那么一天


所以轮到我时 恳请

我至亲至爱的朋友们

不发讣告

不悼念

也不回忆


那我也知道

你们是爱我的!


何况 平时大家就很少见面

谁也不说死了

就等于活着

这样多好



一生中最大的一次丧失 


快一年了 每次听别人

哪怕是孩子喊妈

我都会心痛


一生中

最大的一次丧失

这个如同自己的血液一样

最鲜活 最亲切 最暖心的

往昔一直活在

日常口语里的称谓

于我 怎么就从此变成了

书面语里

一个正渐渐缺少温度的词

母亲



怀念一个人 


今天 我们怀念一个人

就像怀念一个老邻居  

或一个老朋友那样

这种怀念 甚至具体到了

一张生动的脸 或某个生动的表情

我们怀念他用自己的通透

所感染的那些岁月与山河

当然 我们也怀念他指点江山时

那从不僵硬的手势


但说到底 我们的内心深处

还是在怀念一种

慈悲的品格



昨晚 再次梦见母亲 


昨晚 再次梦见母亲

在一片巨大的黑暗里

母亲跟我说

儿子 你的病瞒不住妈

所以我要先走一步

来和阎罗王谈判


阎罗王要是不答应

妈也会一个人把你拦在

鬼门关外



手术后醒来的第一句话 


从恰到好处地睡去

再到恰到好处地醒来

那中间的四个小时一定恐怖至极——

我魂飞魄散 被开膛破腹   


想想肝脏上 血管密布   

哪怕疏忽了一把血管钳

后果都不堪设想

手术前 直系的亲人和最好的朋友

都被医生叫到办公室

被反复提示手术过程中

可能发生的种种不测


对于我 那死去活来的四个小时

没有知觉 更没有记忆

无非睡去又醒来

连此刻说起来都像是在说一场

别人的经历

但我能想象 当时对于等候在手术室外

我的亲人和朋友们

那会是一种怎样的煎熬


那天 当我被推出手术室  

尚无力睁开眼 但说出的第一句话   

却把紧张万分的亲人和朋友们

都说笑了——

麻醉师的红包

你们给了吗?



能像一颗独自划过的流星就好 


生是多么偶然

死是多么必然

生与死是多么寻常


没有什么

比活着更不容易


而活着是自己的事

死了就是别人的事

如果一定留遗言

我希望生与死之间

可以不再有那么多的惋惜

与不舍

相互惊扰

所以我死的时候

也会把自己的文字

一起带走


生死之间

能像一颗独自划过的流星

就好



何苦非得把老子累成孙子呢 


这几天彻夜读诗

看编好的稿子突然发现

目录上已经“十子登科”

泉子 毛子 车前子

起子 圻子 何房子

南子 桑子 琳子 金玲子

我一边复读他们的作品

一边心里嘀咕

要不要再约约老友

岛子森子秦巴子呢

看看表时间已过午夜

心想他们肯定都不像起子

一会儿还要和我同步

看圣西罗米兰的比赛

那就算了吧

管他是孔子庄子墨子韩非子

还是曾子荀子鬼谷子呢

何苦非得把老子

累成孙子呢



回到苍山 


苍山 像一部

巨大的自然圣经

每一棵树   

每一块石头

都值得用一生去读


对 我就是那个

满身松嫩平原的

黑色泥土味

心里却长满了

云南山水的人



有哪一个春天不是绝处逢生 


酝酿了几个季节的雪

终于下了

雪 覆盖了我的母亲

以及整个

广大的北方


此刻 即便是置身另一个

看似阳光明媚的国度

远隔50度的温差

我也能感受到

来势汹汹的

彻骨寒意


只有懒惰的人

这时才会说

冬天已经到了   

春天还会远吗


但寒冬是自己离开的吗?


谁能告诉我

有哪一个春天

没经历过生与死的搏斗

有哪一个春天

不是绝处逢生!



纸上何以谈兵 


嘿 朋友

不要和我谈人情世故

人间冷暖

更不要和我论

人生短长


我是说 与我这个

曾经沧海

每天都要面对

生死问题的人相比

你再锋利的唇枪舌剑

也不过是

纸上谈兵


(内容选自《诗潮》2019年第5期)


作者简介



潘洗尘,当代诗人。1963年生于黑龙江,1986年毕业于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20世纪80年代开始诗歌创作,有诗作《饮九月初九的酒》《六月我们看海去》等入选普通高中语文课本和大学语文教材,作品曾被译为英、法、俄等多种文字,先后出版诗集、随笔集12部。曾主编《中国当代大学生诗选》《读诗——中国当代诗歌100首》《诗探索丛书》《生于六十年代——两岸诗选》《生于六十年代——中国当代诗人诗选》《诗歌EMS•60首诗丛》《读诗库》等书系。曾任《星星》诗歌理论月刊等刊物执行主编、主编。2009年以来先后创办并主编《诗歌EMS》周刊、《读诗》、《译诗》、《评诗》等多种诗歌刊物。曾获《绿风》奔马奖、柔刚诗歌奖、《上海文学》奖、《诗潮》最受读者喜爱的诗歌年度金奖、《新世纪诗典》李白诗歌奖成就奖、2016年度十大好诗、2016年度中国十佳诗人等多种诗歌奖项。现为天问文化传播机构董事长,《读诗》主编,天问诗歌艺术节主席。




9b11392439bdc98e6626e196d81a567

责任编辑:王傲霏
扫描二维码以在移动设备观看

诗讯热力榜

  1. 积极建构彰显当代中国特色的诗歌美学——“中华诗词传承与发展专题研讨会”综述‍
  2. 何为好诗——当代著名诗人论诗访谈录
  3. 批评家张清华访谈:理论与创作的双向奔赴
  4. “每日好诗直播间”走进中山大学通识教育课堂
  5. 每日好诗第421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6. 每日好诗第421期(旧体诗)入围作品公示
  7. 屈子行吟·诗歌之源——2024中国·怀化屈原爱国怀乡诗歌奖征稿启事
  8. 2024年“春天送你一首诗”活动征稿启事
  9. 第417期“每日好诗”公开征集网友评论的公告
  10. 第418期“每日好诗”公开征集网友评论的公告
  1. 屈子行吟·诗歌之源——2024中国·怀化屈原爱国怀乡诗歌奖征稿启事
  2. 中国南阳·“月季诗会”采风作品小辑
  3. 每日好诗第420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4. 张宏森:在新时代山乡巨变中开辟文学的广阔天地
  5. 东莞青年诗人展之六:莫寒的诗
  6. 每日好诗第420期(旧体诗)入围作品公示
  7. 2024“春天送你一首诗”征集选 | 第五辑
  8. 东莞青年诗人展之五:莫小闲的诗
  9. 《诗刊》改版保定恳谈会暨《京津冀诗人》一周年纪念活动古城举行
  10. 2024第二届“天涯诗会”征稿启事
  1. 2024年“春天送你一首诗”活动征稿启事
  2. 中国作家协会致全国作家和文学工作者的新春贺信
  3. 每日好诗第415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4. 2024年橘花诗会诗歌征集启事
  5. 最后的高音:论吉狄马加 | 《作家》24年2月号
  6. 每日好诗第415期(旧体诗)入围作品公示
  7. 新华社特稿丨习近平:文化传承创新的引领人
  8. 每日好诗第416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9. 第413期“每日好诗”公开征集网友评论的公告
  10. 每日好诗第414期(现代诗)入围作品公示
  1. 中国诗歌网开通“《诗刊》投稿专区”
  2. 《诗刊》征集广告词
  3. 清新旷达 笔底无尘——读温皓然古典诗词
  4. 同舟共济,以诗抗疫——全国抗疫诗歌征集启事
  5. 关于诗和诗人的有关话题
  6. 寻找诗意 美丽人生——上海向诗歌爱好者发出邀请
  7. 赏析《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8. 以现代诗歌实践探寻现代诗歌的本原
  9. 公告:中国诗歌网“每日好诗”评选相关事宜
  10. 首届“国际诗酒文化大会”征稿启事 (现代诗、旧体诗、书法、朗诵、标志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