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收获》主编雷平阳推荐诗人:杜明静

2018年10月第2期(总第26期)

作者:雷平阳 杜明静   2018年10月18日 16:25  中国诗歌网    5124    收藏

20180606110814


杜明静这组《雪消》是我偶然读到的。之所以推荐它,不是因为它是大学生诗歌写作的一个标高,而是因为它在记忆与知识之间,找到了这个年龄的书写者们普遍缺失的端庄、冷峻和节制。特别是其中与记忆有关的几个短章,语感、法度、审美,浑然天成,没有“写”的痕迹,在意外之外,而且语言准确及物,河床高于流水。

——推荐人:雷平阳(《诗收获》主编)


10 杜明静


明镜、Mirror,本名杜明静。1996年清明生。四川乐山人。目前就读于华东师范大学。曾获首届“文心诗镜”征文邀请赛一等奖,第二届全球大学生华语短诗大赛佳作奖,珞珈短篇小说大赛二等奖等。诗作散见《四川文学》、《长江诗歌》、《青铜汇》等。写作是为对抗语言的筚路蓝缕留下无字碑。


雪消(组诗)


绕  棺


第一次相爱是最后一次相认。四面温暖光明

我和你不一样,还没尝过这种人间烟火

冬夜里,众多亲人在风中完成轮回

变成蚯蚓的一截。上食埃土,下饮黄泉



健康散步指南


外婆喜欢在两个时间点散步

黎明时顺流而下,黄昏时逆流而上


许多太阳在江面缓慢起伏

那天我跟外婆说,月光也是太阳的光


头一次,她没有在街灯亮起时回家

“岷江很长,再多走一会儿。”



辩 护 词


我揪起他衣领的时候,脚还在隐隐作疼

可能公司修整,不小心掉了一枚螺丝钉

父亲说我出门了,小指还留在家里

母亲说我出门了,短发还留在家里

千百年前牧羊人碰见狼群

要挥舞火把

我至今没掌握钻木取火的技术

没读过《婚姻法》

不了解牛津鞋子有多好看

我甚至不知道为何松手的时候

落下了一把刀



顽 石 铺


帮助一块石头上岸,成为两栖动物

水里喉咙没用。手心里学会方言了

开始大家还很嘴硬。杂居生活

却让身体越来越软

足够让各自的遗迹陷入

孤独也软成寂静的一截

众石头流淌起来。时间和行人水涨船高

他四十岁了,还有机会经历许多次洪灾

和瓷杯一样,在茶水中沸腾



生 死 录


据说那天雨太重了

一只金翅鸟坠落

在父亲的掌心里

它那么小,小得像一撮火苗


据说那天尘太高了

这只金翅鸟坠落

在母亲的鞋底下

它那么小,小得像一只飞蛾


或许他们忘了。一只金翅

是没有父亲的。

自然也没有母亲。



人类狂想曲


谁都拥有子宫

都能生下

黑夜,原野

一颗昨天的太阳

呱呱坠地。也不知男女


谁都不照镜子

都走到街上

看雪。地球正面的雪

和反面的友人

同样多


谁都能孤独终老

都不必雇佣

春风,或神明

来浪费

一个人类的死亡



小星星变奏曲


够黑,眼睫毛才找得到鼻尖

才能把赤裸的扣子再一一解开,借个光


那时候遥远的双手才能握拳成白色的

薄药片。相互喂养,翻来覆去的饿


寅时之后,不小心松开了被子

小太阳磨出的血污,正以瘟疫的速度蔓延


一颗结石钻出来,跟另一颗结石轻轻咬耳朵

“天要亮了。你是不是也该走了。”




红 黑 夜


蓝莓性本恶。病危的悬挂方式吸引刽子手

苹果缴纳彼此的历史。这种甘甜

远不足以收购枝头的幻觉

两股汁液开垦出一条衔尾蛇上的花斑

它身前身后都是彬彬有礼的潭

水至清则无鱼。圆桌会议如此盘踞


“人啊,请你们相爱吧。”*

谁大义凛然地公布了这份讣告

在身体变得透明之前

不如咀嚼自己发霉的舌头

它不止九条命。假如可以尸横遍野

想让所有的肺懒洋洋地晾晒在杂草中


可每一次说谎你更像个人了

每一次吹开茉莉花想念春日的七匹小野兽


*陀思妥耶夫斯基《性格温和的女人》



回  声


下班后途径荒原,双腿丛生胳臂干净

路灯为什么得是白色的。它也想飞吗


思考到飞行。月亮出来。就该要逃命

但红灯还剩十秒,楼还不够高。祈祷


有另一种声音,比光坦荡和冷艳。可

那不是镜头。他不能再比胜利的姿势


缩回手,像拒绝伸进九岁那年的门缝

立秋了,他想。我不配拥有这道闪电



落  空


人们从收发室里成一字飞出

她两手空空,陈列的灰尘

找不到主人。木板上

黄昏正转为银灰色


不做天上飞的了。她的指尖

游过告示牌:首重十块

在门前,用双脚来回扑打、摩擦

试图减掉一点点肉身的价格

水纹同时在污迹和发尾中扩散

跳荡出的部分

多么有限。像车灯一样温柔


今天欲重返故地。河心涌现起小岛

秋日也必将以失败告终

她拐弯,沿啤酒沫指示的路

溯洄而上。

听说她最后于楼梯左侧失踪



水  面


站在水面上的

云,落叶

四十岁

称一称都很轻


我不认识神的时候

佛祖

也与人类素昧平生


遇见老人

便和他交换蚂蚁的言语


如果有雨落下。把彼此

打湿成一叶扁舟

不要划破风


水会流淌

宇宙与宇宙会萍水相逢



雨  消

——致Y


雨下着,用鱼刚长出双腿时候的天真

下着猫,下着狗

动物轻盈。人类流动

他们都想正正好滑入自己的窝

便盲目拔腿,雨中顺毛,翘起腿撒尿

尿出个中地图,恰与洪山公园吻合

我没有从猫变成人的记忆

撑起伞,爱情就不民主了

你来呀

雨水消散后我们再无可遮蔽。



雪  消

——致Z


约你去看雪。又嫌冷得太锋利

地下室里,还惦记着采集和狩猎

二十一楼居住着二十一世纪


坐上电梯去看雪吧。

预约一种沸腾,抵抗神的重力

但玻璃出卖了你的姿势:举起双手

投降。或是打个招呼。

回到子宫的途中你如此孤独。


每一个高度的雪,带着自己的干粮

从垂垂老矣跋涉至儿孙满堂

在看与被看的擦肩而过中你

与雪成为生死之交


某些热情只适宜零下二十一度

离太阳越近,越是难过

头顶猫眼里漏入的春天太多


叮——

门开了

跃下


羞涩如

最后一粒生还的雪花

流畅如

二十二楼电视剧里蜕下的白噪音片段



污点游戏


沙发与窗子垂直交合

半躺的时候,我迷恋一种伸脑袋的游戏

现在是傍晚,对面楼里亮起了很多灯

灯太亮了,只看得到缺口

没有灯的地方,又太暗了,只看得到墓碑


楼房之上是发霉的天空,几分钟里要培植四架飞机

我眯眼看着尾迹云,手指在头发丛里反复

跳跃。模仿子弹

它有目的地。它飞得真肤浅。


窗口被前后两种生活贯穿。但饥饿的肚子感觉不到疼

妈妈还在卧室里。因为按捺不住狂喜我只能

探出脑袋。与卧室花瓶里斜逸的枝条保持一种共谋

我们都喜欢“◣”,不喜欢“□”


而这是获胜的关键:

此时此地。我肯定是唯一的人类

我深信不疑。于是

我又伸了伸脑袋

反复

成为唯一



课中神话


七点上课。跟祭祀是很像的

摆好笔。严正地等一只羊

被端上讲台,口授

沉默。这是从原始森林毕业的

一堂必修课。

但何苦呢。随便听听

就好。反正我又

没有宗教

没有圣经要写


那就跟着朗诵吧:

当第一个杀死人类的

猿。混入教室

要替他

隐藏牙齿吗

还是点燃黑板上的咒语

回以火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可惜。铃声没有给出选择

它只搔首道歉:

不好意思。历史卡壳了

于是我们静止

异口同声的谋杀过程也静止

好像长夜无尽

不宜说话


但门外的其他河流淌进来了

桌椅长跪,拜此异教徒

神贪心啊

祭品不止一个



对  雪


1.

雪要落下。我不能阻止。

刀背叛刀鞘

鬼不清楚自己的死法

因此大哭。

我不能阻止。


冬天,马匹圈养起人类

放牧的时候

他们从长安拔腿而去

吃点炭火和青毡

饮护城河水

再向南。

能定居的

只有雪了

掉下去

就是墓碑


2.

但说不清埋了什么

太多,或是太少

像风喋喋不休

也只说长城以外的事

面对高坟。我想喝酒

和未死的鬼

聊聊汉高祖的故事


举起杯子。和举起笔一样

都是把空口无凭的信寄出

因为天冷。雪

连降生

都感到辛苦


3.

为箪瓢与戈马而愁吟。这个动作

和少年不匹配。我阻止了。

据说长安讨厌范阳

讨厌洛阳。

于是也讨厌日暮

日暮时分

还有很多云没人认领

风声和尖叫构成同语反复

我阻止了。


信不喜欢这些

坐着哭泣,梦里微笑

没什么区别。醒来看见

有雪

要落进炉中。

我阻止了



伤 仲 永


只有仲永是不被我命名的。 

私塾墙外的读经声 

稻子喂养的理学 

唐朝人翻旧了的月光。 

我不被他握在掌心里的时候 

这些数以万计的名词 

就在纸上起义。 

不仅试图推翻专制的爱情 

也掷地有声地讨要人身自由。 

连同形容词一起 

他们奔向国界的边缘。 

纵身跃下。 

命名权却从来不在 

比我脚下这张纸更辽远的地方 


仲永在众多诸侯国中选择我。 

我从不把这样的奇迹当作偶然: 

羊毫无疑是 

最具政治头脑的一个。 

他突然啼哭的那天, 

仲永生五年。村庄生千年。 

夕阳生万年。 

村庄和夕阳的头颅 

按倒在一个成年人薄弱的心槽里 

它们被岁月拉长的脖颈 

就像小孩子的眼泪一样透明 


五岁的仲永已经知道 

割掉一颗夕阳,就有漆黑的墨水 

撕裂一个村庄,就有仁义礼智信 

从他眼睛里滚落的语言 

向我迎面扑来 

养父母、收族 

还有 

停止战争。 

每一个帝王都会为小孩子 

玩泥巴和握锄头的手 

脸红。 

我脸红 

对真正的才能过敏。 


如果 

奴役百万年的风景 

不能拯救我 

折断我的脊背 

让羊毫长到羊身上 

我可以借给他 

所有狡黠的力度 

借给我暴政下的天才经验 

借给我的牙齿。 


邻国、大地 

众人的名词。 

请把方仲永的名字 

借给我。 


「即书诗四句,并自为其名」 



桃花源记


1.桃花手札


总有一些桃树生活在历史里

生活在两个历史挤出的夹缝中

桃树生下我。犯了欺君之罪。

在不动声色的春天

所有的桃花开始逃难

跋涉到另一个远方历史中的春天


我要赎罪。首先学习欺骗历史的技巧

以及春天。

比如,陷害一朵企图模仿我的梅花

比如,大义凛然地和流水殉情

比如。

但最好不动声色,就像这个春天。

云要粉身碎骨。风要停止呼吸。

泥土要抓牢我的手脚。

配合默契,就骗过春天。

骗过历史。骗过死亡。

骗过我的名字。

但兄弟姐妹信任四野胜过信任我。

四野里

一片阳光嗖嗖射杀的声响。


我开始奉劝母亲:坦白从宽。

封建社会里的桃花没有人权。

她却总是微笑

她隆起的肚子仿佛也在微笑

一个接一个,从故乡出生的桃花

重复逃难、流放

或者贬谪。

那也只是运气好。



为了给素不相识的我

看一样好东西

她选择生产

在不动声色的春天

婴儿的齐声啼哭,冲开了

两个历史的夹缝

我确信,那时候的那道光

没有杀意。

我终于对母亲报以粉红色的微笑。

我想起很久以前

微笑也是桃花源的一种修辞手法。


「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2.村民手札


门口的阿黄也讨厌你

它朝你吠叫

在你来的第三天


我们不厌其烦地炫耀这条李丞相的黄犬

的下下下下下很多代

因它是秦朝唯一的遗孀


它合法继承的阳光、空气与水

量产我穿戴的皮肤

我咽下的方言

我门前的每一棵桃花树

以及我们那善良、纯朴而客观的被害历史


你要向它表示友好

摸摸它爬满小篆的下巴

带点书生气的耳朵

你要敬爱它像敬爱天子。


你可能想骂我不是人。

我也十分清楚。

我们只是一群习得了遗忘的

直立的狗。


但遗忘的确比模仿难学

遗忘四季之前

得先筛选下四个春天

遗忘三个春天之前

得先让最后一个春天长生不老

遗忘我的阿黄之前

得先成为阿黄


你不会告密吧?

我们的草席底下都插着几十把刀子

碗里有许多根针

刀在夜里把秦朝的天空划个口子,

你在院子里仰望魏晋的星河

鸡叫三声,就什么都醒了

天衣无缝的云朵今天也浮在水面上


桃花是不会告密的

八面玲珑的植物都被掐死在襁褓之中

你也不会告密的

我知道你喜欢这里

喜欢我们,喜欢人类

远胜过从前、和以后

加起来的整个世纪


于是每当一个你闯入

一个桃花源就死去

每当一个你离开

世界上就又多了一个桃花源


「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3.渔夫手札


桃花源其实不拥有桃花。

就像渔夫不拥有舟

月亮不拥有光

人不拥有历史


那位桃花源是一名尊贵的女性

桃花是她身体里子孙的

唯一出口

一旦出来了,就塞不回去

当战火从历史迁徙到桃花的脸上

面目全非的桃花就互不相识

却仍然对陌生的故人报以微笑


比起桃花源

我居然更喜欢桃花。

这唯一被排除的事物

担负起祖传的职业。

血肉变成最引人注目的指示牌


我所有精心留下的线索都证明

一片装模作样的桃花林

一个瞬息万变的村庄

一群刻舟求剑的人民

都在这里

就在这里

但他们不愿意相信。

除了头顶上那片天衣无缝的云

和遥远街巷里传来的狗吠声


后来

我从容不迫地退出

捕鱼,收网

太守慢慢地遗忘了我。

信度的破散

比撕掉一页史书还要容易

贤者慢慢地遗忘了我。

读些诸子百家,再种一棵桃花树

寿终正寝的时候

说:“我当年……”

诗人也慢慢地遗忘了我。

每一个渔夫

都说他们去过桃花源。


再后来

黄发垂髫被桃花侵入、打败

良田美池和桑竹拔腿而去

只剩下悉如外人的男女衣着

躲过一个清算死者的瞬间

两个历史的夹缝合上了

一些污秽被抛弃,一些光明呼救

都已与我无关

我倒卧在小船里

数星星,看月亮

做一只拥有全部历史的原始人

顺便猜测有没有一朵桃花

被月光渡来

没有。我就感到安心。


现在,我确信

世界正在遗忘桃花源

桃花源正在遗忘我。


「后遂无问津者」


责任编辑:牛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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