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苇:西域故事

作者:沈苇   2017年08月08日 14:08   天涯杂志    883    收藏

移民青蛙

  

  在南方水塘里,有一只青蛙,它年轻、孤单、充满梦想。虽然它的命运比井底之蛙好多了,但这个水塘还是太小了。至于外面的世界,它更是一无所知。为了摆脱孤独,它不停地在水中游来游去。它的歌声热烈而忧伤,带着一点自暴自弃,犹如一场青春热病。日月倒映在水面,它要把它们衔住,吞服下这治病的药片。但每次都碎了,这使它感到伤心。

  终于有一天,这只青蛙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离开水塘,去远方流浪。它下定决心,奋力一跃,跳向远方,跳向干旱的内陆。这一跳是命运的转折,一个新天地在眼前敞开了。在沙漠与戈壁、草原与绿洲之间,它快活地跳来跳去,领略了神奇的异域风光,与林蛙、蚁蛳、戈壁蝉交上了朋友,感到心情舒畅、自由自在,有点乐不思蜀了。

  时间长了,饮水成了最大的难题,虽然这个地区不乏温泉和山溪。草原和绿洲还好一些,尤其当它在沙漠戈壁旅行时,总是焦渴难忍,有时发现一些水坑,但浑浊的苦水总令人大倒胃口。它的皮肤干裂如糙纸,体内的水分在一点点蒸发。这样下去,迟早会变成木乃伊的。它感到自己摆脱了水的囚禁又进入了干旱的监狱,不禁为自己担忧起来。

  “请保持蛙皮的湿度。”它想起爷爷的爷爷的提醒。许多青蛙因为不能保持这种湿度而过早地死掉了,它不想重蹈它们的覆辙。记得小时候听过一个童话,一位王子因为缺乏三天的等待和耐心烧了青蛙公主的蛙皮,他必须找到狠毒的巫婆的针尖(她的命根)并折断它,才能使美丽的公主重获自由。而针尖在一只蛋里,蛋在鸭子体内,鸭子在兔子肚子里,兔子在一只石箱里,石箱在一棵高高的橡树上……尽管王子最后赢了,但人类往往是无法与巫婆的针尖抗衡的,更何况一只小小的青蛙。它知道,它的水犹如一枚针尖,只有找到它,才能获得心爱的“青蛙公主”。上帝考验自己的时刻来到了。

  ……这只移民青蛙后来凭借自己的力量顽强地在沙漠里生存下来了。这实在是令人吃惊的事。据说它发明了一种魔法,能在空气和石头里采集水分。当它一心一意思念家乡时,水会主动来到身边。它总能源源不断地从自己体内分泌出水分。即使在最炎热的夏季,它的蛙皮也是湿漉漉的。究竟为什么会这样,至今仍是一个谜。


一只羊

  

  一只羊出生在A国和B国边境的一个山谷里。它从小就没有了妈妈,成了孤儿,在边境附近四处流浪。有时,它白天去A国的草场吃草,晚上回B国去睡觉。有时,它白天去B国那边吃草,晚上又回A国睡觉。它是一只没有国籍的羊。

  因为是一只没有国籍的羊,A国和B国的人都想抓到它,煮在锅里,美美地吃上一顿清炖羊肉。所以它整天担惊受怕的,晚上常常睡不好觉。

  一天,当这只羊在山谷里喝水的时候,A国的一个牧人和B国的一个牧人都发现了它。两个人几乎同时抓住了它。

  这两个牧人是世界上最粗暴的家伙,他们抓住羊的腿,使劲地争抢、拉扯,相互还用脏话对骂。他们用出了吃奶的力气,羊就被撕成了两半。

  撕成了两半的羊来到天国,请求上帝将它们缝合在一起。

  上帝是一位高明的裁缝,他用金线、银线将分成两半的羊缝合在了一起。如果不仔细看,伤口是发现不了的。分成了两半的羊变成了一只完整的羊,又活蹦乱跳了。

  羊十分感谢上帝,同时请求上帝赐给自己一个国籍。

  “国籍?”上帝显然对这个词有点陌生。因为它是人类的发明,而不是上帝的创造。

  羊眼泪汪汪地说:“如果没有国籍,人还会把我撕成两半的。”

  上帝轻轻叹了口气。他回忆道:“我创造世界的时候,起先人说的是同一种语言,地球是他们同一个国家。但人是有贪欲有野心的动物,他们开始建造一座塔,想到天国来抢我的位置,自己做上帝。我看到塔越修越高,穿过云层,快要够到天国了。我就让修塔的人说不同的语言。他们相互之间听不懂对方的话,塔就修不成了,只好停工。这样,地球上就有了不同的语言,有了不同的语言就有了不同的国家,也就有了边境,有了国籍,有了人与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敌意与战争……”

  上帝说完这番话陷入了深思,显得有些悲伤。

  上帝没有答应给羊一个国籍,因为天国是不需要国籍的。“来吧,孩子,留在我身边吧。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了。”上帝对羊说,怜爱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这只羊至今仍生活在上帝的身边,在上帝美丽的草场上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然而每当它透过天国的窗户望下偷看地球时,它看到了那条将自己撕成两半的边境。上面已拉上铁丝网,部署着坦克、大炮和全副武装的士兵。这时羊打了个寒噤,感到那边境像一道无形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自己身上,使缝合的伤口裂开,重新流出鲜血…… 


阿凡提之死

  

  “我的脑子不够用了,是不是得了人们所说的老年痴呆症?”阿凡提想,“唉,从前是我骑着毛驴周游世界,如今我老觉得是毛驴骑着我。人老了,世道也变了。”

  阿凡提坐在院子葡萄树下胡思乱想,将一块咬不动的干馕泡进茶水中。这是太阳很好的一天,空气里飘浮着呛人的尘埃,还有令人头晕的沙枣花香。那头著名的毛驴,像一位退休者,正在享用一小堆嫩绿的苜蓿,心平气和的样子,似乎对自己的现状比较满意。在老而丑陋的毛驴身上,阿凡提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禁有些吃惊。

  想想从前,自己是何等的风光!戴着漂亮的缠头,穿着潇洒的袷袢,留着翘翘的胡子,骑着毛驴走遍中亚的村村寨寨。他将欢笑带给人们,人们也视他为幽默、智慧和正义的化身。国王请他做座上宾,为的是听他讲有趣的故事,被嘲弄过的伯克对他毕恭毕敬,受了委屈的穷人请他主持公道,妇女们对他眉目含情,频送秋波,孩子们跟在毛驴后面,叫着他的名字,唱着好听的儿歌,各地的“小阿凡提”纷纷登门拜访,向他请教智慧和辩术。那时脑子太灵光了,如同上了油的齿轮,一秒钟不知要转多少圈,智慧弥漫在四周的空气里,伸手一抓就是一大把。

  “智慧用过了头,如今只剩下一点残羹剩汤。”阿凡提喝着泡了馕块的茶水,感到自己的机智和聪明正在失效,快要过期作废了。“幽默大师”这顶帽子过于沉重,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他拍拍自己的脑门,摸到了里面的愚钝和麻木。偶尔,人们还会向他请教一些简单的问题,类似小儿科的十万个为什么,好像要测试一下他的智力水平。阿凡提总能听出里面的嘲讽,这使他愤怒,而自己脱口而出的回答又不能使自己满意。而且,一旦将生活的严峻与轻巧的机智混为一谈,就变成了偷懒行为,有时还会把事情搞糟。一天,他正靠在墙角晒太阳,小孙子慌慌张张跑过来说:“爷爷,爷爷,一只大老鼠掉水缸里了,把它捉出来打死吧。”阿凡提懒得动弹,随口说:“把猫放水缸里去就行了。”小孙子果真把猫放进了水缸,结果被他奶奶、阿凡提的老婆,毒打了一顿。想想自己的一生,这样的荒唐事还少吗?现在他老了,有了一点宗教的虔诚感,不像以前那样尖酸刻薄了,对一切的人和事有了更多的理解和体谅,想想自己的惯用手法:嘲讽、挖苦、诡辩、装傻、卖关子、偷换概念等等,实在是雕虫小技,不足为道……想到这里,他突然对自己厌恨起来。

  真正使人感到人生无常和自身渺小的是他想到了死。他已经隐约听到死亡的脚步声了。从前他嬉笑怒骂,对死亡都敢于嘲弄,更不要说惧怕生活了。记得很早以前,有人问他,世上的人为什么不朝一个方向走,而朝四面八方走去呢?他对自己的回答是满意的:“世界好比一条摇摇晃晃的大船,人们如果不朝四面走,而往一个方向去,就会把船踩翻,将自己淹死。”现在,世上的人为了保持大船的平稳,继续在朝四面八方走去,而对于我阿凡提来说,前面只剩下一个方向──死亡的方向。“我朝这个方向走去,迟早会把自己这条摇摇晃晃的小船踩翻的……”

  阿凡提胡思乱想着,将碗底被茶水泡得松软的馕块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这时,他的老婆在里屋喊了起来:

  “阿凡提,阿凡提!”

  “啥事?”

  “家里没油了,快去打一碗油回来,我要做油馕。”

  “死老婆子,叫喊啥。我这就去。”

阿凡提嘟嘟嚷嚷站起身,端着碗,向巴扎走去。他走得颤颤巍巍,摇摇晃晃,几次停下来,想:“莫非世界真的变成了一条船,害得我走不稳当了。”端在手中的粗陶碗,变得像铅一样重。现在,即使干一件最小的活,他都得使出全身的力气。他天生瘦弱,力气小,不爱干农活,成天东游西逛,走村串巷,就成了一个逗乐者,一个耍嘴皮子的人,看来这是安拉的旨意。

  巴扎上很热闹。男男女女挤成一堆,人声鼎沸,驴马嘶鸣。尘土的气味,牲口粪便的气味,烤肉抓饭的气味,南亚来的劣质化妆品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被中午强烈的阳光一搅和,把阿凡提搞得头昏脑涨,晕晕乎乎的。不时有人向他打招呼,但只是礼节性的问候,他看出了别人怜悯自己的眼神,心中有些不快。再不像从前,只要他一出现,就会明星一样被团团围住:“阿凡提,讲个故事吧。”“阿凡提,讲一个最好听的。”人们崇拜他,陶醉在他的故事中,总是久久不愿离去。“当我再不能逗人发笑,就变成了一个废物。”这一点尽管让人难过,他还是能想通的。在患病隐居乡村多年之后,世道的确变了,如今挣钱做生意比听故事更重要,独自享乐代替了与人共享,慢慢地,也自然而然地,人们就把他淡忘了。

  阿凡提挤到油摊子跟前。卖油的大声吆喝着,好像他的油是世上最好的。他往阿凡提的碗里装满了油,还剩了一点,便问:“阿凡提,这一点油倒在哪里呢?”

  阿凡提愣了一下,身边的确没带别的器皿。他急中生智,将手里的碗翻过来,指着碗底说:“喏,就倒这里吧。”碗里的油全倒在了地上,围观的人哄笑起来。

  阿凡提冲周围的人笑笑,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油摊子。他小心翼翼端着碗底那点油,像端着一件什么宝物,生怕它摔了、泼了。一路上走得很慢,花了相当于来的时候三倍的时间。刚进家门,他老婆一看便问:“怎么才打这么一点油?”阿凡提急了,连忙解释:“碗里还有呢。”他将碗又翻了过来,碗底仅有的一点油也泼在了地上。

  老婆见状,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大骂阿凡提是苕子(傻子),是天底下最没用的货。

  阿凡提站在那里,端着碗,翻过来翻过去看了好几遍。突然,他大笑起来。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样笑了。他笑得弯下了腰,流出了泪,掉下了一颗牙。他笑得老婆停止了哭,傻呆呆地看着他。他笑得房子发颤,不停地摇晃。他笑得吓飞了树上的鸟,笑得那头老驴乱踢蹄子,惊跳起来……

  呵呵,我的阿凡提故事讲完了。作为一名智慧人物,阿凡提在新疆和中亚、西亚地区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这则小故事,权当是虚构吧。但虚构要有虚构的真实,因为我听一位哈密老人说,阿凡提的临终遗言是:“生命是珍贵的油,碗里碗底的,全给我泼完了。”不信,你可去哈密打听打听,那里有一座阿凡提麻扎(墓地)。


叶尔羌旧闻


  以下两则故事都和叶尔羌(莎车)有关。《无贼城》是瑞典东方学家贡纳尔·雅林于1930年在喀什噶尔收集、从一位名叫肉孜·阿洪的书商手里买来的一部手稿,现藏于瑞典隆德大学图书馆。这个故事充满了叶尔羌的地方色彩。雅林甚至发现了手稿中维吾尔语叶尔羌变体的痕迹。《酒的来历》是流传在莎车的一个民间故事,在叶尔羌河流域的刀郎地区有多个版本,但故事内容大同小异。这个故事讲的是西域最古老的葡萄酒“木赛莱斯”的起源,结合了旧约中大洪水的传说,与古罗马关于葡萄树用动物的血来浇灌的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处,其实是用讲故事的方式道出了酒的象征和隐喻。


无贼城


在从前的一座城市里,所有的货物都以同一价格出售,而且在善恶之间也没有区别。

有一天,一位依禅(宗教人士)和他的学生来到了这座城市。依禅要继续远行,学生却不听老师的劝告,留了下来。

城里有一个贼,一次在翻越一个巴依(富人)的房顶行窃时摔坏了一只脚。这个贼很生气,也很委屈,咒骂巴依给他带来了灾祸——因为他的房顶修得太差,至少是修得不合适的。

贼找到了城里的国王,向他诉说了不满。国王很同情贼,觉得他骂得有道理。就这样,在国王面前发生了一系列的告发和诉讼:

1.贼起诉了巴依。
    2.巴依起诉了修屋顶的木匠。

3.木匠起诉了泥瓦工。

4.泥瓦工起诉了草席织工。

5.草席织工起诉了放鸽子的人。

6.放鸽子的人起诉了巫术鼓师,而巫术鼓师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于是,国王决定绞死巫术鼓师以示惩罚。

  但情况有些复杂,因为巫术鼓师个子太高,而绞刑架又太低,很难绞死他,必须换一个人来代替他上绞刑架。这时,大家发现那位依禅的学生的身材正好符合这个条件。

  就在这个学生将要被绞死的时候,依禅出现了。他在刑场上发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雄辩的演讲,救下了学生。并且指出,站在那里当旁观者的贼的身材,最符合绞架的高低。

  于是,国王决定绞死那个贼。

  这个贼拍着自己的胸脯,坚决要求国王马上绞死他,并说被绞死的人在死后会成为天国的国王。在那里,整天有美人相伴,餐餐美酒佳肴,各种享用应有尽有。人间的这点风光,与之相比只是小菜一碟。

  国王听到贼的这番话后,决定由他本人上绞刑架,以便能当上天国的国王,因为天国国王的地位要比他现在的地位高。

  最后,国王被绞死了,那个贼被释放了,并且当上了“无贼城”的国王。

  

酒的来历


很久很久以前,曾发生过大洪水。圣人诺亚一家乘预先制好的大船,漂泊在滔天的大水中。

船上带的粮食中有许多葡萄干。由于船舱漏水,葡萄干浸泡后腐烂了。后来粮食吃光了,人们不得不从腐烂的葡萄干中挤出水分来充饥。喝了葡萄干的水,大家觉得有点头晕,但心情舒畅、精神振奋,便开始唱歌跳舞,船上充满了热闹快乐的气氛。对于这种反应和效果,大家觉得有些奇怪。后来,他们再次喝了腐烂葡萄干的水,又产生了第一次那种美妙的感受。

三个月后,洪水退了,和平的生活又开始了。人们特意将葡萄干储存起来,使之腐烂、发酵,酿出液体,称之为“酒”。这种混浊的葡萄酒很受欢迎,深受美誉。

当时,有一个国王想增加酒的浓度,便向全国发出告示:谁能做到这点,就奖励他能享用一辈子的财产。

有一个名叫麦力吾尼的人,闻讯后跑到王宫,请求国王给他三个月的时间。国王同意给他酿酒所需物品,并告诉他,如果在期限内做不到,就只能送他上断头台了。

麦力吾尼忙了两个多月,各种试验都失败了,提高酒浓度的工作毫无进展。眼看期限快要到了,他想:“我要掉脑袋了!”他害怕得要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整天哭个不停。

一天,一个打扮成商人模样的人找上门来,他长着绿眼睛、扁鼻子、肉脸蛋,没有胡子,五十岁左右,是个矮个子。他问:“喂,麦力吾尼,你为什么在哭?”麦力吾尼大哭一场后给那个人讲出了事情的原由。

这个人听后哈哈一笑,说:“别哭了,这件事很容易。你到国王那里,要一只老虎、一只狐狸和一只红公鸡。将它们杀了,用它们的血与葡萄水混合后发酵,这样,你就会取得成功。”说完,那人就转眼消失了。原来他就是世间万恶之神撒旦。

麦力吾尼按撒旦的指示酿好了酒,品尝后浑身产生了一种令人难以想象的美妙的感受。他准备了满满的一桶送到王宫,献给国王。

国王设宴,请来大臣、侍卫和官员,并有宫中美人作陪。大家畅饮用这种新酿的酒,气氛变得十分活跃,一个个都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往常吃得光光的食物,这次却剩了大半。原来老实巴交的人,喝酒后变得胆大妄为,骂骂咧咧,开始向仇人报仇;有的人变得狡猾多谋、刁钻损人;还有的人,喝酒后变得十分放肆,竟与国王的女人当众调情。

原来,胆小鬼变成勇敢者,是因为酒中有老虎的血;使人变得狡猾多谋,是因为酒中有狐狸的血;饮酒后情欲难抑,失去廉耻,是因为酒中有红公鸡的血。


白桦树

  

朴树的《白桦林》我百听不厌,它是关乎青春、爱情、战争和死亡的。白桦树的形象已和俄罗斯精神融为一体,以至于每当我们提到白桦树,就会不由自主想到俄罗斯,想到俄罗斯大地和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

俄罗斯诗歌、音乐、绘画艺术中,献给白桦树的作品可以车载斗量。白桦树扎根于俄罗斯大地的辽阔、寒冷和苦难中,它理解母性、人道、悲悯的力量和要义。秋日里,它金色的树冠是不灭的精神圣火,令人想起曼杰斯塔姆的诗句:“黄金在天空舞蹈/命令我歌唱。”到了寒冬,它屹立在茫茫雪原上,光秃秃的枝桠是刺向天空的长剑,而挺拔不屈的躯干是伟大精神的化身。

俄罗斯灵魂曾在荒原上放逐、流亡,最终找到一个妥帖的归宿:栖息在圣母般的白桦树上,寓居于白桦树银柱般的躯干中。

普里什文称白桦树是“由树干的专权统一的一个国家”。他赞美它的贞洁白净,“越到上面,树皮白净得就像人的脸”。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白桦树的死亡特征:“白桦树是从内部开始腐烂的,你还一直将它的白树皮当作一棵树,其实里面早已是一堆朽物了。这种海绵似的木质,蓄满了水分,非常沉重。如果把这样的树推一下,一不小心,树梢倒下来,会打伤人,甚至砸死人。”

白桦是北方的树,是大地上的“指北针”。在新疆,天山以北多白桦,尤以阿尔泰山区居多。一位新疆的植物学家跟我讲过与白桦树有关的两则故事:

  有一个人,不相信白桦树在南方种不活的说法,一次出差,从北方带回一株白桦树苗,种进了南方自家的庭院。他精心呵护,勤于浇灌,知道白桦树是喜欢寒冷的,夏天还给它喂冰。白桦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但他发现,这株树迟迟不肯长大,而且它的树冠、叶子都朝向北方,枝干也向着北方明显地倾斜、弯曲……

  另一则故事就有点玄乎了。有人费尽千辛万苦,将阿勒泰山谷的几株白桦树移栽到喀什绿洲。移栽成功了,树也长得挺拔,枝繁叶茂的。但是有一天主人发现,树突然不见了,连根都没有留下一截。主人十分生气,认为是被谁偷去当柴烧了,在喀什绿洲,本来就燃料奇缺。时间一长,他慢慢忘了这件事,不再去追究。一年后,他去阿勒泰旅行,又来到生长大片白桦树的山谷,发现有几株白桦树不停地在摇摆、点头,还冲他微笑呢。他好生奇怪,走过去一看便大吃一惊:它们正是他移栽到喀什的几株!移栽时还在它们身上做了记号,刻有自己的名字呢。这一发现差点使他昏了过去,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最后断定白桦树是自己跑回来的。从此以后,他逢人便讲这几株传奇的白桦树的故事:白桦树是太思乡了,才偷偷跑掉的……请想一想,如果它们是步行回去的,从喀什到阿勒泰,近两千公里的路,不知要走多长时间啊。搭乘火车,再倒汽车,还得逃票,路上又缺水……当然,也不能排除它们飞回去的可能。他说。


果园·男孩


早晨,阿图什小男孩莫扎特·帕尔一骨碌爬下床,来不及穿鞋,光着脚丫就往后院跑。奶奶在后面追了几步,怎么喊也喊不住他。

他是冲着后院的果园而去的。从卧室到园子有一定的距离,他要穿过一个曲折的长廊,木架上成熟的葡萄垂挂下来,一边是养着几只绵羊的羊圈,一边是母亲的洗衣房。一棵香梨树,熟透的梨子掉落了几只。几株石榴树,红彤彤的甜石榴挂在枝头,好像树枝快要承受不了它们的重量。他要注意一个用来青储饲料的大坑,小心让自己不要掉进去。

小男孩边跑边喃喃着:“糖包子,糖包子,树上的糖包子……”

原来他是在想念“长在树上的糖包子”——爷爷果园里的无花果啊。昨天他刚吃过它,晚上又梦见过它,今天早晨一睁开眼,又是迫不及待了。

从六月到十一月,爷爷的果园像是施了魔法,树上的糖包子长个没完没了,青色的、黄色的、淡棕色的,高高低低挂在枝头,藏在巴掌大的树叶之间,十分诱人。它们的味道实在太好了,莫扎特吃了还想吃。

有半年时间,无花果是莫扎特的饭,莫扎特的点心。当然,他的食谱还包括西瓜、甜瓜、馕、奶奶做的杂烩菜拌面等,但无花果却是每天必不可少的。

柔和的阳光撒满果园。几只退役的斗鸡在觅食、散步。蜜蜂和蝴蝶迷恋着果园里的香甜气味。越接近无花果树,就越能闻到它散发的类似中药的气味。这种气味,莫扎特是再熟悉不过了。

低处的无花果已被他摘完了,他就求大人往高处摘。他感到大人们很神奇,能到天空去摘无花果。一次,他摘不到果子,只摘下一片叶子,它流出牛奶一样的乳汁。尝了尝,有一股香而苦的味道。

莫扎特今年三岁。他的家在阿图什郊外的松他克乡买谢提村。

这里是著名的苏里唐·萨图克·布格拉汗麻扎的所在地。布格拉汗是喀喇汗王朝(公元840—1211年)的第三代汗王,也是该王朝中第一个接受伊斯兰教的汗王,有“公驼汗”和“桃花石汗”之称。从莫扎特的家,越过一排齐整的白杨树,就能看到麻扎清真寺高耸的邦克楼。

这是一个大家庭。爷爷吾甫力·艾买提今年五十四岁,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莫扎特的爸爸就是爷爷的大儿子,他和两个弟弟一道,在阿图什市开了一家妇女用品商店。而爷爷呢,则在苏里唐麻扎对面开农家店,出售刨冰酸奶、自制的无花果酱和日用百货。加上后院的两亩无花果园,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殷实而和睦。

苏里唐麻扎一带,从买谢提村到阿孜汗村,是阿图什无花果的主要产区。这里家家户户都种无花果,少的一二亩,多则七八亩。果园大多在房子后面,与住处连在一起,是名副其实的“庭院经济”。这一带的村庄,维吾尔农舍掩映在果园中,而果园又是住房的延伸。这里的无花果,已空运销往香港、上海等地。而无花果的深加工,才刚刚起步。

  阿图什是我国著名的无花果之乡,种植的是单一的波斯品种。一千多年前,波斯无花果通过丝绸之路传入新疆,第一站当属阿图什,然后再向东传到喀什、和田等地。所以,在人们心目中,“阿图什”这个地名是与丝绸之路三大名果之一的无花果联系在一起的。

爷爷懂得一些历史,常给莫扎特讲故事。他说一千年前这里是一个大巴扎,挤满了南来北往的人,非常热闹。附近村庄至今有一棵七八百岁的无花果树王,占地好几亩,一个小孩子钻进去会迷路的,走半天也走不出来。但“树王”究竟在哪里,在哪户人家,爷爷从不告诉他,也不带他去看。这使莫扎特有些失望。

爷爷还说,苏里唐麻扎以前有七道门,走错了一道,人就会消失,再也回不来了。麻扎里有一盏油灯,它是神灯,放一些清水在里面,也能点亮,这盏灯后来被英国人拿走了……

莫扎特似懂非懂地听着这些故事,黑而亮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了。

尽管莫扎特还没学会吃无花果时拍打三次的规矩,但他吃果子时的样子可爱极了。刚一到手,就急不可待往嘴里送,一边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当我们忍不住笑时,就呼啦得更响亮、更夸张了。他用一个孩子的方式,在表达对果实的赞美,对生活的心满意足。这种满足中没有一丝抱怨和阴影。

的确,对于一个阿图什的孩子来说,假如他永远不再长大,永远生活在爷爷的果园中而不知外面的世界,那么,他就是生活在天堂中。

但外面的世界有些复杂,有些残酷。这一点,莫扎特小小的心灵还不能理解。比如爷爷,去年突发奇想,用一口大锅熬煮了二十七吨无花果酱,仅白糖就用掉了几十麻袋,本来是想为家里好好挣一笔钱,结果他的果酱连一吨都没卖出去,赔个血本全无,只好把大缸大缸的果酱埋到了戈壁滩上。

有好长一段时间,笑眯眯的爷爷变得沉默寡言、唉声叹气,脸上布满了乌云——饥饿的戈壁滩,至今没有消化掉莫扎特爷爷的二十七吨无花果酱。


沈苇,作家,现居乌鲁木齐。主要著作有诗集《高处的深渊》、《新疆诗章》等。


本文首发《天涯》2014年第1期。

责任编辑:牛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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